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清远县城的宵禁梆子声早已响过三巡,长街空荡,唯有更夫缩着脖子,在寒风中敲着梆子,声音单调而瘆人。
一辆青布骡车碾过覆着薄霜的石板路,车轮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咚、咚、咚……”
季府门外,林墨白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了沉重的兽首门环。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片刻后,门房处亮起一点微光,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睡眼惺忪的老门房探出头来,满脸不耐:
“谁啊?深更半夜……”
“老伯,在下林墨白,乃贵府明远少爷同窗好友。”
林墨白躬身一礼,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
“有十万火急之事,关乎明远少爷与在下前程,恳请老伯通秉,容在下面见明远少爷!”
“林墨白?”
老门房揉了揉眼睛,借着门房透出的微光看清了林墨白的脸,白天在半竹居学堂见过。
但随后,他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吞吞吐吐道:
“原来是墨哥儿……只是……府中眼下正有要事,乱得很,明远少爷怕是……不方便见客啊。”
“老伯!”
林墨白声音陡然拔高一分,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此事千钧一发,容不得半分耽搁!若误了大事,恐累及明远少爷前程!学生恳请老伯,务必通传!”
“关乎少爷前程?”
老门房心头一凛,再不敢怠慢,
“墨哥儿稍候,老朽这就去禀报!”
门重新关上。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老头在骡车旁搓着手,冻得直跺脚,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安。
终于,侧门再次打开。
出现的不是门房,而是季明远本人!
他穿着一件家常的素色锦袍,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色,眼底布满血丝,显然很煎熬。
看到林墨白,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复杂情绪。
“墨白兄!你……你怎么深夜来了?”
季明远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道,“可是为贵府学典兄之事?”
他叹了口气,眉宇间郁色更浓:
“此事……唉!学典兄在衙门里,受不住那些门道,已经……已经招供,攀扯出了我季家学堂一位德高望重的马秀才!
如今我季家……亦深陷泥潭,焦头烂额!”
他顿了顿,看着林墨白,语气带着一丝愧疚,
“但请墨白兄放心,此事既因我季家学堂而起,我季家绝不会坐视不管!
定会竭力周旋,还学典兄一个公道,也……也尽量不连累墨白兄前程!”
“哎呦!我的典哥儿啊……”
跟在林墨白身后的陈老头,一听孙子竟然招供,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就要栽倒!
“爷爷!”
林墨白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季家门房也反应极快,抢上一步,和陈老头一起将人搀住。
“老人家莫急!莫急!”门房连声劝慰。
季明远也吓了一跳,忙道:“快,扶老人家到门房歇息,上碗热茶!”
“明远兄,”
待陈老头被搀进门房,林墨白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
“此事,非是贵府一家之事,亦非我一人之事。幕后黑手,所图甚大,我要见一见伯父。”
“见我父亲?”
季明远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好,墨白兄稍候,我这就去禀报!”
他深深看了林墨白一眼,转身快步走向灯火通明的书房。
不多时,季明远返回,脸色更加凝重:“墨白兄,家父……在偏厅见你。”
偏厅内,烛火摇曳。
季渊仲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怒意。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墨哥儿,”
季渊仲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威严,却少了平日的从容,“你要见我?”
“季伯父。”
林墨白未曾客套,“我家典哥儿利令智昏,是个没头脑的,科举舞弊绝没有胆子为之。”
“墨哥儿……”
季渊仲一听林墨白为陈学典开脱,顿时面色不虞。
事已至此,谁都别想轻易脱身。
当然损失最大的依旧是季家!
因为对方动的是季家学堂,季家根基所在!
没了季家学堂,便没了源源不断的人才库。
“季伯父莫要动怒,请听墨白一言。”
林墨白迎着季渊仲的目光道,“墨白之意是说,此事怕要落在贵府那位老先生身上。”
“岂有此理!”
季渊仲顿了顿,语气更冷,
“马秀才在季家三十余载,兢兢业业,德高望重,从未有过半分差错!岂容污蔑?”
话虽严厉,却难掩一丝色厉内荏。
马老先生若真被坐实牵连舞弊,季家学堂百年清誉将毁于一旦。
此外,季渊仲没有明说的是,那位老先生更是他与兄长的启蒙恩师,自然信任和维护。
“爹……”
季明远想要劝阻,在季渊仲虎目之下有些发寒,但仍然耿直脖颈道,
“还请让墨哥儿说完,他深夜冒险前来,必有深意!”
季渊仲看到儿子眼中罕见的坚持,又想到林墨白“橘生淮南”之论,让季家挽回一点尊严,便强行压下怒火:
“说!”
“季伯父息怒。”
林墨白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迎着季渊仲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声音平稳如初,
“在下绝非贬低马老先生清誉。墨白以为,老先生德高望重,恐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
季渊仲眉头紧锁,眼中怒火稍敛,化为更深的疑惑。
“敢问季伯父,”
林墨白目光如炬,直指核心,
“马老先生近来,可有何异常之处?或其家人……可有不同寻常之事发生?
尤其是他的儿子、孙子,近况如何?”
此言一出,季渊仲和季明远同时一怔。
“哎呀……二爷,墨哥儿这么一说,小的想起来了!”
侍立在一旁的门房猛地一拍大腿,失声道:
“马先生家那个最宝贝的五岁小孙孙,前些日子说是送到乡下亲戚家省亲去了!
这都过了年节,还没接回来!”
门房充满狐疑道,
“小的当时还嘀咕,马先生平日里把那小孙子当眼珠子似的,怎么舍得送去乡下吃苦?
这……这不合常理啊!”
“拍花子?”
林墨白眼中精光爆射。
前段时间清远县拍花子猖獗,闹得满城风雨,县衙还曾戒严搜捕!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季渊仲眼前的迷雾!
“来人!”
季渊仲猛地转身,声音因惊怒而微微发颤,却带着雷霆般的决断,
“去把马先生的小儿子马文才,给我请来!”
他最后一句是对着门房说的,眼中寒光凛冽。
“是,二爷!”
门房浑身一凛,抱拳领命,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转身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偏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季渊仲阴晴不定的脸。
他负着手,在厅中焦躁地踱步,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
季明远也紧张得手心冒汗,不时望向门外。
林墨白则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推断并非出自他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终于!
“吱呀——”
偏厅的门被轻轻推开。
门房衣衫染血归来回禀,身上带着一股子怎么都化不开的杀伐味儿:
“回二爷,探听清楚了,一切皆如墨哥儿所言!”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愤怒,
“马文才的儿子……就是马先生的小孙子,在城南庙会看花灯时……被人掳走了!”
“查!!”
季渊仲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滔天怒火,
“给我查,动用一切人手,挖地三尺也要把那群拍花子的杂碎给我揪出来!”
“是!”
门房眼中凶光毕露,抱拳就要领命而去。
“季伯父,且慢!”
林墨白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
季渊仲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那群拍花子能在衙役数次搜捕下还能屡屡犯案,且全身而退,背后必有强大势力庇护,且组织严密,绝非寻常乌合之众。”
林墨白神色依旧平静,
“如此大张旗鼓的探查,无异于打草惊蛇,非但难以奏效,反而可能逼得对方……狗急跳墙,危及孩子性命!”
“此言得之!”
季渊仲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焚心的怒火和杀意,瞬间明白了林墨白话中的深意。
他看向林墨白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与激赏!
此子心思之缜密,眼光之毒辣,远超同龄人!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同样被真相惊呆,脸上还带着愤怒和茫然的儿子,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嫌弃?
算了,算了……亲生的,笨一点,就笨一点吧。
“爹……你看我作甚?”
季明远被父亲那复杂难明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
“儿啊……”
季渊仲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走到季明远身边,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你……也不错!”
只是这不错二字,怎么听都带着一丝勉强的意味。
季明远:“……”
林墨白目光转向季明远,上下仔细打量着他,仿佛在评估一件稀世珍宝。
“墨白兄,你……你怎么也这般看我?”
季明远被林墨白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脏东西?”
“傻儿子!”
季渊仲心中再次腹诽,虽然他也还没完全明白林墨白的意图。
但比不上林墨白,不就是傻吗?
“明远兄,”
林墨白终于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你……身价几何?”
“啊?”
季明远彻底懵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墨白兄此言何意?”
“墨哥儿,你的意思是……”
季渊仲脑中灵光一闪,猛地看向林墨白,瞬间明白了林墨白的计划!
以身为饵,引蛇出洞!
“高,实在是高!”
季渊仲忍不住击节赞叹,看向林墨白的眼神已不仅仅是欣赏,而是带着一种发现稀世璞玉的狂喜!
他随即看向自己那还在发懵的儿子,一咬牙,斩钉截铁道:
“墨哥儿放心,远哥儿在清远县,身份贵重,比县令家的嫡长子都不遑多让!
这身价……足够了!”
“那好。”
林墨白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他转向季明远,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远兄,今晚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咱们去逛庙会。”
“逛……逛庙会?”
季明远彻底石化在当场。
家里都天翻地覆了,父亲都快气疯了,墨白兄竟然要拉他去逛庙会?
“好!墨哥儿一切……依你行事!”
不等季明远拒绝,季渊仲郑重道。
林墨白不再多言,对着季渊仲深深一揖:“季伯父,事不宜迟,墨白先行告退。”
目送林墨白扶着依旧失魂落魄的陈老头离开。
偏厅内,只剩下季家父子。
“爹……墨白兄他……到底什么意思?”季明远终于忍不住问道。
季渊仲看着儿子那副懵懂的样子,再想想林墨白那洞若观火、算无遗策的智谋,心中那点“生子当如林墨白”的念头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儿啊,意思就是……明天,你这块大大的、香喷喷的、还镶着金边的……傻鱼饵!”
季明远:“……”
月光下,林墨白搀扶着爷爷走出季府大门。
“墨哥儿,老头子我活了几十年了,咋不知道逛个庙会,还有这么多说法?”
陈老头听得云里雾绕的,不解地问道。
“……”
林墨白有些无奈,撇嘴撇嘴角,“这个……季明远,不懂里面门道吧。”
“老头子我活了几十年,逛庙会最拿手了。
早知道,季家少爷不懂逛庙会,我手把手教啊。”
陈老头一拍胸脯,立即说道,“教会他,赶紧把典哥儿从大牢弄出来,不然得遭多少罪啊。”
“很快了!”
夜风凛冽,吹动林墨白靛蓝的衣袂,异常笃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