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开考当日,天还未亮,县衙前的广场已是人声鼎沸。
数百名考生,年龄参差,衣着各异,或紧张,或兴奋,或故作镇定,在衙役的呼喝下排成长龙,等待搜检入场。
陈学典穿着簇新的青布长衫,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下巴微抬,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笃定,仿佛功名已是囊中之物。
钱氏和陈老大陪在一旁,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与期待。
“典哥儿,沉住气,这次一定要考中,给娘争口气!”
钱氏低声叮嘱,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娘放心,此番必中!”
陈学典信心满满,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紧张或茫然的考生,嘴角勾起一丝不屑。
不远处的角落里,林墨白和季明远也在送考的人群中,他们是来感受氛围的。
“瞧他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林墨白看着陈学典,低声道,“押题……呵,但愿他真能押中。”
然后,林墨白沉默不语,只是看着衙役们开始严格搜检。
考生需解开外衣,脱去鞋袜,甚至头发也要被仔细拨开检查,以防夹带。
大雍科举,防弊极严,一旦查出夹带,轻则枷号示众,重则杖责充军,前程尽毁。
县试连考五场,每日一场。
考棚内,笔墨沙沙,考生们或奋笔疾书,或抓耳挠腮。
陈学典每场出来,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与那些面色灰败的考生形成鲜明对比。
钱氏和陈老大脸上的喜色也一日浓过一日。
半旬后,县试结束,终于迎来放榜之日。
县衙前的照壁前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衙役敲着铜锣,高喊着:“放……榜……喽!”
一张巨大的黄榜被小心翼翼地张贴在照壁上。无数双眼睛瞬间聚焦过去,屏息凝神地搜寻着自己的名字。
“中了,我中了!”
一个中年考生激动得涕泪横流,嘶声大喊。
“唉……又落榜了……”
更多的人则是失魂落魄,摇头叹息。
钱氏、陈老大挤在最前面,陈学典则故作矜持地站在稍后位置。
但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暴露了他的紧张。
“找到了,找到了!”
钱氏眼尖,指着榜单中段一个名字,声音因狂喜而尖锐变形,
“陈学典,是典哥儿,中了,中了,第二十七名!”
“好!好!好!”
陈老大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拍着儿子的肩膀。
“这次,我看老三他们一家会是什么脸色?咱们长房,才是陈家永远的门面!”
钱氏已经想好,此次回家,一定要大摆宴席,席面上当众落了三房的面子,来狠狠出一口邪气。
“呼……”
陈学典长舒一口气,他挺直腰板,准备享受着昔日同窗投来的羡慕目光。
“恭喜典哥儿!”
“陈兄高中,可喜可贺!”
“季家学堂果然名不虚传!”
恭维声如潮水般涌来。
钱氏和陈老大笑得合不拢嘴,陈学典更是飘飘然,仿佛已经看到了秀才功名在向他招手。
然而,就在这喧嚣的顶点!
“肃静……”
一声威严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人群被粗暴地分开,一队手持水火棍、腰挎朴刀的衙役,簇拥着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沉似水的官员大步走来。
正是清远县县丞,袁振庭!
喧闹的场面瞬间死寂!
县丞目光如电,扫过人群,定格在还未收起倨傲神情的陈学典身上,厉声道:
“考生陈学典?”
“学……学生在!”
陈学典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躬身。
但钱氏夫妇则面色狂喜,一定是儿子成绩出色,所以入了官老爷的眼,甚至……榜下捉婿!
发达了啊,发达了啊……
三房有钱算什么?
今后生死,还不是要仰仗长房鼻息?
“拿下!”
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应声扑上,不由分说,一左一右将陈学典死死按住!
“啊!你们干什么?”
回过神来的钱氏尖叫着扑上去,被衙役粗暴地推开,“放开我儿子!”
“大人,冤枉啊!”
陈老大也慌了神,“我儿师从季家学堂,正榜上有名,为何抓他?”
县丞袁振庭冷哼一声,声音如同寒冰:“陈学典涉嫌科场舞弊,带回去受审!”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舞弊?”
“竟然是舞弊!”
“完了完了,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钱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尖叫一声:“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我儿子冤枉!”
她跌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儿子像是肉条一样,被衙役架走。
陈老大也懵了,呆若木鸡。
“科举取士,国之重典,舞弊作奸,罪不容诛。”
袁振庭并未立刻离开,他环视鸦雀无声的人群,声音如同宣判,
“按《大雍律》及《科举条例》:凡科场舞弊者,枷号三月,充军发烟瘴地之所。
同族三代之内,所有男丁,皆剥夺其终身科举资格,永不许应试!”
……
季家的家丁,风风火火闯入书堂,将季明远火急火燎叫出。
袁慎见状,眼眸深处露出一抹得意之色,然后恢复如常。
“墨白兄!”
季明远看到林墨白骇人模样,心中一紧,连忙扶住他微微颤抖的手臂,
“此事尚有转圜余地,陈学典是否真舞弊,尚未最终定案,而且……”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袁慎,压低了声音,
“此事牵连季家学堂,我季家,绝不会坐视不理!”
李青竹也缓缓转过头,深深看了林墨白一眼,最终只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回吧。”
闻言,林墨白和季明远,赶紧回了家。
“三代禁考?”
踏入家门的瞬间,就听到柳氏惊恐声音,如同平地惊雷!
“天杀的啊……”
陈鸿斌如遭雷亟,身躯猛地一晃,被柳氏死死扶住才没倒下。
剥夺……三代科举资格?
这……这岂不是断了墨哥儿的前程?
断了他陈家三房唯一的希望?
柳氏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泪水汹涌而出:
“不……不能啊……墨哥儿……墨哥儿是无辜的啊!”
远处,林墨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大雍律》中关于科举舞弊的连坐条款,他并非不知。
但当这冰冷的铁律,如同悬顶之剑般真正落向自己时,那种窒息般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
他苦心孤诣,日夜苦读,钻研八股,所求为何?
不就是为了在这条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上,搏一个功名,搏一个安身立命、庇护家人的前程吗?
如今,就因为一个陈学典,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都可能化为泡影。
“墨哥儿……是我们……对不住你……”
看到林墨白,陈鸿斌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哽咽,最终下定决心一般,
“咱们……断绝关系,你一样可以科举!”
他知道,林墨白为了读书,付出了什么艰辛,怎么会让陈学典耽误了林墨白?
所以,在这个朴实汉子看来,与林墨白断绝关系,便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对,对……”
柳氏带着芸娘上前,两人均不假思索地同意此事。
“岳父,岳母,莫要自责。”
林墨白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
“此事与你们无关,更非我之过错。怕是有人……处心积虑……”
“岳父,岳母,紧闭门户,无论何人前来,一律不见。”
林墨白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回陈家沟,铺子……暂时歇业。”
“墨哥儿……”
芸娘担忧地看着他。
“放心,”
林墨白轻声安抚道,
“天,塌不下来。”
然后,夜色,悄然笼罩了陈家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