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县,大衙。
廨房外排着长队,多是些小商小贩来办各种执照文书。
负责初审的是个姓孙的杂吏,尖嘴猴腮,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孙爷,辛苦辛苦,一点茶水钱,不成敬意。”
沈青山熟门熟路地挤到前面,悄悄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进孙杂吏手里,脸上堆着笑,
“这是我们披星阁新刻的话本,劳烦您给递上去,请王经承过目。”
孙杂吏掂了掂荷包的分量,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眼皮总算抬了抬:
“沈少东家啊,等着吧。”
他拿起样书,转身进了里间,随意翻了翻,嘟囔道,
“又是些才子佳人狐狸精的玩意儿……”
沈青山和林墨白在门外等候。
沈青山低声对林墨白道:
“这孙猴子,就是个看门的,真正做主的是里面的王经承。
这人……有点难缠,不过银子给到位,一般也能过。”
经承是衙门六房(吏、户、礼、兵、刑、工)中具体负责办理文书,掌管档案的吏员的头目。
平日杂吏审核之后便可一层层递交走流程,就算是大书商,也得对经承敬着孝敬着。
一般就算拿银子,也别想见到经承。
然而,不过片刻功夫,孙杂吏就出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低声道:
“沈少东家,王经承要见你……和你旁边这位。”
沈青山和林墨白对视一眼,心中都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沈青山又摸出一小块碎银塞过去:“孙爷,王经承他……”
孙杂吏飞快地将银子拢进袖中,声音压得更低:
“王经承……是个急脾气,你们快些。”
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进去。
廨房内光线稍暗,陈设简单。
一张宽大的书案后,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着青色吏员常服,面皮白净,留着三缕短须,正是户房王经承。
他正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弄着茶杯里的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学生沈青山(林墨白),见过王经承。”
沈青山和林墨白躬身行礼。
“嗯。”
王经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放下茶杯,目光终于落在两人身上,尤其在林墨白身上停留了片刻,
“沈少东家,坐吧。这位是……”
“回经承,这位是林墨白,这《白蛇传》的故事,便是出自他手。”
沈青山连忙介绍。
“哦?少年英才啊。”
王经承以为沈青山在随意糊弄,拖长了调子,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坐,都坐。”
待两人坐下,王经承拿起案上的样书,随意翻了几页,缓缓开口:
“沈少东家,你这书……故事倒是新奇得很。
白蛇报恩,游湖借伞,情节曲折,引人入胜。
如今在咱们清远县,可是风头无两啊。”
“经承谬赞了。”
沈青山笑呵呵道,然后不动声色推出一鼓鼓荷包,
“一切都是县尊老爷尽心尽责在先,才有清远县海晏河清在后,最后才有我们市井商人一口饭”
“沈少东家好口才,不过刊印书籍,这可是关乎世道人心的大事。
县尊老爷正为拍花子之事忧心,我们这些底下人,得替老爷把好这道关。”
王经承未曾正眼去瞧荷包,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万一……我是说万一,这书里头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内容,或者被有心人曲解了去。
流传开来,蛊惑人心,那责任……可就大了去了。”
“王经承费心了。”
沈青山心中冷笑,面上却堆起笑容,再次推出一鼓鼓荷包,
“这《白蛇传》讲的是知恩图报,人间真情,松鹤楼张先生讲了多场,满城百姓都爱听,想必是无碍的。”
“你们披星阁是老字号了,沈少东家你也算知根知底。”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慢悠悠地说道,
“按理说,这种市井话本,本官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
但是呢……正因为这书如今太火了,这树大招风的道理,想必二位都懂。”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推心置腹道,
“万一有人眼红,在县尊老爷面前递个话,说这人妖相恋,有违伦常,宣扬怪力乱神……
真要闹将起来,县尊大人脸上无光。”
他顿了顿,
“我在这位置上,也是如履薄冰。看着你这生意红火,我是既替你高兴,又替你担心呐。
这风口浪尖的,没个自己人帮你盯着、护着,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可惜了这大好的局面?”
沈青山心头一沉,终于明白了对方的真正意图。
这哪里是审核书稿?
分明是看《白蛇传》火爆,想借手中权力,强行分一杯羹。
他潜台词就是要以权力入股,坐享其成!
接下来,王经承就应该表述自己在衙门里也有些人脉,消息还算灵通。
能帮着疏通关节,把握风向,那自然是稳如泰山,财源滚滚。
一直沉默旁观的林墨白,忽然开口了,截断了王经承的话头:
“王经承忧国忧民,心系教化,令人佩服。”
他站起身,对着王有禄微微躬身。
王有禄和沈青山都愣了一下,看向他。
“经承大人所言极是,刊印书籍,教化人心,责任重大。
这《白蛇传》故事虽新奇,然其核心,在于知恩图报四字。”
林墨白目光澄澈,语气不疾不徐,
“白蛇千年修行不忘牧童救命之恩,此乃至诚;许仙仁厚,不以异类相弃,此乃至善。
学生以为,此等宣扬人间真情,导人向善之作,正合圣人所言里仁为美之教化。”
他见王经承面无表情,顿了顿,很认真地看向王经承道,
“学生听闻,前日县尊大人宴客,席间还特意点了张先生的游湖借伞,对白蛇传颇为赞赏。
县尊大人尚且如此雅量,体察民心,想必对我等小民印些劝人向善的闲书,更不会苛责了。
王经承您说,是也不是?”
“嗯?”
王有禄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僵在半空,带着一股难明的意味儿盯着林墨白。
这等后衙私密之事,若非亲信近侍,绝无可能知晓!
这小子……怎么可能知道?
难道……他背后真站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大人物?
冷汗,瞬间浸湿了王有禄的后背,他感觉自己踢到了一块深藏不露的铁板!
王有禄抓起茶杯灌了一口,掩饰内心的一丝慌乱。
他试图从那林墨白眼眸中看出破绽,但那眼神太过沉静,反而让他心底发寒。
“咳……咳咳……”
他干咳几声,掩饰着失态,
“县尊大人……体察民情,雅量高致,实乃我等楷模。
这书……得县尊大人首肯,自然……自然是极好的。”
他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在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拿起桌角的印章,重重地盖了下去。
旋即唤人,将书稿投递给县教谕详细审查。
“好了,沈少东家,林……林小哥儿,手续齐全了!”
王有禄继续道,“日后刊印书籍,只需按规矩来便是,衙门定会秉公办理……”
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阴阳怪气道,
“大开方便之门。”
“多谢王经承。”
二人立即抱拳感激。
“应该的,不过……”
王经承目光扫过沈青山,最后定格在林墨白脸上,那眼神深处,再无半分之前的轻视,
“二位,王某人刚才的话,虽是职责所在,却也并非全然虚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
“清远县的水,深着呢。
那些盘踞多年的地头蛇,手眼通天的豪商巨贾……
跟他们一比……呵,王某人连个屁都算不上。”
然后,他盯着林墨白,一字一句道,
“有才情是好事,但锋芒太露,易折啊。
你们……好自为之,早做打算吧。”
这番话,看似提醒,实则暗藏杀机。
“多谢王经承提点。”
林墨白再次躬身,礼数依旧周全,仿佛没听出话里的威胁。
沈青山也连忙道谢,拉着林墨白离开廨房。
走出县衙大门,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沈青山却觉得后背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他一把抓住林墨白的胳膊,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后怕:
“你刚才说的县尊大人听书……是真的?你怎么会知道?万一王经承去求证……”
林墨白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眼神锐利:
“沈大哥,县尊大人是否真听过,并不重要。”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森严的县衙大门,声音低沉而冷静:
“重要的是,王经承相信他听过,并且相信我们有能力让‘县尊大人听过’,这就够了。
至于求证?”
林墨白嘴角勾起一丝冷意,
“他一个经承,敢去问县尊大人是否私下听过白蛇传?他只会越想越怕。”
沈青山看着身边少年那清瘦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侧影,心中翻江倒海。
这小子……不仅才情绝世,心思竟也如此缜密深沉,胆大包天却又算无遗策。
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借势压人,四两拨千斤,化解了一场披星阁无法承受的危机。
“但是,王经承最后的话,绝非虚言恫吓。”
林墨白话锋一转,脸色凝重,
“他或许只是一只闻着味扑上来的家狗,后面……恐怕还有更凶猛的虎狼。
沈大哥,得早做打算了。”
沈青山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