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里,陈鸿斌和柳氏正忙着清点上午的进项,铜钱和碎银堆满了小半张桌子,两人脸上洋溢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
芸娘乖巧地擦拭着柜台。
林墨白则在一旁整理着新到的竹料,心里却想着如何破题。
就在这时,一辆装饰颇为考究的青布骡车停在了铺子门口。
车帘掀开,一位身着湖蓝色绸缎褙子,头戴点翠簪子的妇人款款下车。
她约莫三十许人,面容姣好,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世故,正是老大未过门的平妻——赵氏。
“哟,三弟,弟妹,生意兴隆啊!”
赵氏未语先笑,声音清脆,带着一股自来熟的热络劲儿。
她目光扫过铺子里琳琅满目的西湖绸伞,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羡。
柳氏连忙起身相迎,脸上带着的客气笑容:
“嫂……嫂子?您怎么有空光临小店,快请坐!”
陈鸿斌也放下钱匣,不解地看着赵氏。
赵氏莲步轻移,在柳氏搬来的凳子上坐下,用帕子轻轻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笑道:
“这不,听说咱们县里出了个新鲜玩意儿,叫什么……白蛇传?
我寻思着,这好东西,自然得来看看。
没想到,店铺竟然是自家生意,真是让人吃惊。”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林墨白身上,笑容更深了几分:
“这位就是墨哥儿吧?啧啧,真是年少有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林墨白放下竹料,微微躬身:“过奖了。”
“什么过奖不过奖的,我是真心实意的开心!”
赵氏摆摆手,语气愈发亲热:“三弟,弟妹,你们有福气啊,招了个好女婿!”
她顿了顿,环顾一下略显拥挤的铺面,话锋陡然一转,进入正题,带着几分惋惜:
“不过啊,我看着这铺子……地方是小了点。这么好的东西,窝在这小地方,可惜了!
你们是不知道,府城那边,还有省城,多少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就喜欢这等新奇雅致的玩意儿!
若是能运过去,价钱翻上几番都不止!”
“……”
柳氏这才明白这新嫂子的来意,忙道,
“嫂子说笑了,府城省城那是什么地方?
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可不敢想。
能在县城有口安稳饭吃,就谢天谢地了。”
林墨白心里咯噔一下,果真树大招风,这么快就被人盯上了。
“弟妹这话说的,谁不想发财啊。不过独木难支,孤掌难鸣,好汉还有三个帮呢。”
赵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蛊惑道,
“这袁家啊,在府城、省城都有些门路,铺面、人手都是现成的。
两家若是能合作……你们出这手艺,袁家出本钱、出铺面、出人手,把这生意做大!”
然后又瞥了一眼林墨白,直言道,
“到时候,银子像流水一样进来,咱们家何愁不发达?
墨哥儿将来读书赶考,那盘缠还用愁吗?”
陈鸿斌和柳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
表面上是合作共赢,实则赤裸裸地想要吞并这刚刚兴起且又潜力无限的生意!
“大伯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林墨白眼神微冷,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道,
“生意上的事,小打小闹,能糊口便好,不敢贪多求大。”
“墨哥儿,你还小,不知道这世道,树大招风。
你们这生意如今是红火,可没有靠山就像浮萍,一阵风浪就能掀翻了去。”
赵氏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不悦,语气也冷了下来,
“袁家在清远县乃至府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跟他们合作,是给你们找了个大靠山,省了多少麻烦?
咱们家,眼光要放长远些。”
这番话,软中带硬,已是隐隐的威胁!
铺子里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连芸娘都吓得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小手紧紧攥着抹布。
陈鸿斌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柳氏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强撑着没有后退。
林墨白迎着赵氏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缓缓道:
“大伯娘教诲的是。
浮萍虽无根,却也自在。
风浪若真来,是沉是浮,各凭本事便是。
至于靠山……”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赵氏,
“墨白更信自己读的书,自己长的本事。”
赵氏盯着林墨白,脸上忽然一笑。
“好,墨哥儿是个有骨气的。”
她阴不阴阳不阳道,
“我这不是怕咱们铺子走了弯路,咱们铺子有计较就成。”
说罢,她轻轻一甩衣袖,湖蓝色的绸缎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一股香风,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铺门。
那辆青布骡车很快启动,碾过石板路,嘚嘚的蹄声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闷锤。
“哐当!”
陈鸿斌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货架上,
“我日他姥姥的袁家,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嘶声怒吼,唾沫星子喷溅,
“吞咱们的铺子?做梦!
老子就是一把火把这铺子烧了,也不便宜那帮黑心烂肺的玩意儿。”
他气得在原地团团转。
“当家的,你消停点!”
柳氏一声河东狮吼,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
她撸起袖子,一把抄起旁边的擀面杖,猛地往柜台上一砸!
“砰!”
一声巨响,吓得芸娘啊的一声惊叫。
柳氏丹凤眼圆睁,胸脯剧烈起伏,指着门外赵氏离去的方向破口大骂,
“我呸,老娘刚把这铺子支棱起来,她就想连锅端走?做她娘的春秋大梦!”
她骂得唾沫横飞,方言俚语夹杂着,气势汹汹,
“想抢我的铺子,先问问老娘手里的擀面杖答不答应。”
她骂得解气,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袁家势大,赵氏最后那番话,像毒蛇一样钻进她心里。
她不怕拼命,可她怕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日子,真被一阵风浪给掀翻了!
“岳父,消消气。”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他又转向柳氏,温声道:
“岳母,擀面杖收起来吧。
对付这种人,棍棒解决不了问题。”
陈鸿斌喘着粗气,瞪着林墨白:
“墨哥儿,她都骑到咱们脖子上拉屎了,这口气我咽不下。”
“不必过于忧心。”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今日前来威逼利诱,恰恰说明了袁家暂时无法巧取豪夺,只能试图用势来压人。”
他走到柳氏身边,轻轻拍了拍岳母颤抖的背脊,
“越是虚张声势,越说明她心有忌惮。
至少眼下,白蛇传正火,关注的人多,他们也不敢用太明目张胆的下作手段。”
陈鸿斌喘着粗气,稍微冷静了些,但依旧眉头紧锁:
“那……那她说那么老多……难道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会这么算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林墨白摇摇头,目光投向门外熙攘的街道,眼神变得深邃,
“袁家自持身份,或许不会直接打砸抢,但官面上的手段……恐怕不会少。”
他顿了顿,脑中飞快思索:
“我们的铺子手续齐全,暂时无虞。
但《白蛇传》的话本要大量刊印售卖,需得向县衙户房呈送样书,取得付梓许可。
这一关……”
他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一般,就见沈青山步履匆匆地从街口走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他快步走进铺子,甚至没留意到店内异常的气氛,径直对林墨白道:
“墨哥儿,样书都准备好了吧?
我刚得了个信儿,户房那位王经承,不知怎的,突然对咱们这《白蛇传》起了兴趣。
此人……是出了名的难缠,雁过拔毛。
你这就随我一起去一趟衙门,会会这位?”
沈青山的话,像一块冰,瞬间砸入本就凝滞的空气里。
陈鸿斌和柳氏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更白了。
赵氏前脚刚走,官府的刁难后脚便至,这袁家,动作倒是快得很!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半新的靛蓝长衫,眼神恢复沉静,甚至带上了一丝锐利。
“好,沈大哥,我们这就去。”
他转向岳父母,语气坚定,
“岳父,岳母,看好铺子。”
说罢,他与沈青山对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出铺子,朝着县衙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