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熬煮着糙米粥的香气。
柳氏腰缠围裙,一边麻利地搅动着锅里的粥,一边看着坐在小马扎上,翻阅书卷的林墨白。
少年眼底带着一丝疲惫,但脊背挺得笔直。
“墨哥儿,读书这事儿,从来不容易。”
柳氏心头一软,温声道,
“你尽心尽力便是,莫要太过苛责自己,身子骨要紧。”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底气:
“实在不行,咱就回家经营杂货铺子,怎么也比先前强。”
林墨白抬起头,接过芸娘刚剥好的鸡蛋,小心吹了吹,就着一碗加了碎肉末的甜菜粥小口吃着。
温热的食物下肚,驱散了昨夜挑灯苦读的寒意与疲惫。
他笑了笑,声音温和:“好的岳母,墨白醒的。”
“对了,昨日沈东家来催稿子了,说书稿备好,急着要给衙门‘付梓呈文’。”
旁边吸溜着热粥的陈鸿斌一拍脑门,
“墨哥儿,你若是课业繁重,没空写后续,咱就拖一拖?学业为重。”
林墨白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繁琐的流程——书稿需层层上报审核备案。
从县衙书吏、教谕,到县令,甚至可能惊动提学或知府大人,流程走完,方能获准雕版印刷。
这付梓呈文,绝非易事。
“好的岳父,墨白知道轻重。”
他应道,随即想起另一桩事,
“岳父大人,前些日子托您寻得雷击枣木、雷击桃木,还有老核桃木、老梧桐木,可有眉目了?”
陈鸿斌脸上笑开了花:
“你二伯父前个儿进山,在野猪岭深处寻到一截遭过雷劈的老枣木,水桶粗呢!
老核桃木和梧桐木也托了相熟的木匠留意着,雷击桃木……还得碰碰运气。”
“太好了!”
林墨白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劳烦岳父替我多谢二伯父,辛苦钱务必给足,莫要亏待了。”
吃过早饭,林墨白搭上陈鸿斌赶的骡车,颠簸着驶向半竹居。
晨雾未散,竹林小径湿漉漉的。
远远的,便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学堂外。
张思鱼正从车上跳下,竟换上了许仙同款的月白长衫,手里还煞有介事地撑着一顶绘着西湖断桥的绸伞。
他脸上带着一丝傲然,眼神飘忽,仿佛在竹林薄雾间寻觅着属于自己的白素贞。
这景象,让林墨白嘴角微抽——白蛇传的影响力,真是无孔不入。
然而,这份闲情逸致很快被李青竹的打熬筋骨碾得粉碎。
“腰沉下去,肩松,肘坠,气息沉丹田,不是让你憋气!”
李青竹的厉喝如同鞭子。
林墨白牙关紧咬,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大腿肌肉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酸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另一边,季明远同样汗流浃背,动作虽比林墨白规范,但眉宇间也难掩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早课结束,众人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回学堂。
李青竹今日的讲授速度明显加快,四书章句的微言大义如疾风骤雨般倾泻而下。
林墨白不敢有丝毫懈怠,取炭削尖,自制“炭笔”,飞速记录,才勉强跟上先生的思路。
课间休息间隙,林墨白对袁慎投来的怨毒目光视若无睹,对其阴阳怪气的言语充耳不闻。
他铺开一张新的竹纸,回忆着破题的方法,选了一个最基础的题目开始尝试,《弟子入则孝》。
提笔,蘸墨,落字,他带入破题的要求,仔细品味后便摇了摇头,然后换纸再破。
直至,一而再,再而三,正当他凝神思索,斟酌字句时,两道不怀好意的身影悄然靠近。
“哟,林兄如此用功,可是在钻研拍马……哦不,钻研圣贤文章?”
张思鱼撑着西湖绸伞,脸上堆着假笑,趁林墨白不备,一把夺过他案上三张草稿。
“哈哈,林兄大作,我等定要拜读一二。”
袁慎立刻上前一步,形成掎角之势,扬声附和,
“万一习得其中精髓,他日科场之上,拍考官马屁,想必定不会名落孙山!”
言语间的讥诮,毫不保留宣泄给林墨白。
“张思鱼,袁慎,你们欺人太甚!”
季明远拍案而起,怒目而视。
他深知林墨白初学破题,一夜之间能有何成就?
这分明是故意羞辱!
“我等同窗切磋学问,有何不可?”
袁慎冷笑,反唇相讥:“莫非季兄自视清高,曲高和寡,不屑与我等为伍?”
林墨白从未学过破题,一夜还能写出什么锦绣文章?
他目光挑衅地扫过二人,今日他必要报昨日之仇,将林墨白踩入泥泞。
张思鱼得意洋洋,展开第一张纸,清了清嗓子,故意拖长了调子念道:
“孝为百行之先,弟子首务……啧啧啧!”
他摇头晃脑,极尽嘲讽之能事,
“太直白,近乎废话,完全流于表面,未得圣贤精髓半分,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恶意满满,
“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初见端倪,不愧是林马屁,哈哈……”
学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几个原本对林墨白无甚恶感的同窗,也忍不住露出看笑话的神情。
季明远气得脸色发白,正要驳斥,张思鱼已换上了第二张纸:
“家门之内,以孝为基,弟子修身始于此。
已略有进步,但立意模糊,用词拖沓,朽木难雕。”
他夸张地叹息着,引来又一阵哄笑。
“够了,墨白兄从未学过破题,初试之作,岂能尽善尽美?”
季明远怒喝,“尔等初学时,只怕连这都不如!”
“哦?”
袁慎抓住话柄,立刻抢占道德高地,
“既然你也承认林墨白是后学末进,那我等同窗热心点评,助他进步,岂非美事一桩?”
他目光飞快地瞥向第三张纸上的内容,心中已打好腹稿,准备给予最后一击。
张思鱼会意,展开第三张纸,大声念道:
“入则孝悌,立身之本,风化之源。”
念完,他脸上那夸张的嘲讽笑容忽然僵了一下。
入则点场景,孝悌扣题,立身之本言重要性,风化之源拔高立意。
这……这破题,结构清晰,层次分明,虽略显稚嫩,但已初具章法。
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初学者的第三次尝试?
张思鱼一丝慌乱掠过眼底,他强自镇定,干笑一声:“呵,略通……略通狗屁,然……”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墨白,无视了张思鱼的窘迫和袁慎阴冷的目光,再次提笔。
笔走龙蛇,小楷跃然纸上:
“门内躬行孝悌,乃植德之根,立身之始!”
笔锋收势,一股无形的气韵仿佛在纸面流转。
张思鱼张着嘴,后面刻薄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握着纸张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猛地扭头看向袁慎,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求助——这怎么可能?
“大善!”
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同窗猛地拍案而起,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门内精准对应入则;躬行孝悌紧扣题目核心,更强调实践。妙,妙极!”
“何止!”
另一个同窗也忍不住击节赞叹,眼中满是惊艳,
“植德之根点明孝悌乃道德之根本,立身之始强调其为个人成长之起点。”
“立意精准,层层递进,开门见山,字字珠玑,完全契合代圣人立言之要旨。”
季明远激动得脸颊泛红,他朗声大笑,声音洪亮地盖过了所有杂音,
“墨白兄,首次破题,三试得其形,四试已见其意!”
他目光如电,直射向呆若木鸡的袁慎和张思鱼,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畅快,
“二位热心同窗,黑子,说话啊!”
袁慎的脸色变换,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死死盯着那张竹纸,仿佛要将那行字烧穿。
神童?这农家子竟是神童?
神童入学堂,还需靠拍马屁?
这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
张思鱼更是面如死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中的绸伞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何事喧哗?”
李青竹冰冷的声音如同寒泉,瞬间浇灭了学堂内所有的嘈杂。
“回先生的话,学生首次尝试破题,对规矩方圆尚不熟稔。”
林墨白率先躬身,姿态恭敬,声音平稳无波,
“袁、张两位同窗热心点评,督促学生进步,此番好意,学生正感激不尽。”
“哼!继续上课!”
李青竹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他方才在窗外已听得真切,看得分明。
这小子……昨夜才拿到《八股程式》,今日便能破题至此?
他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古井无波。
一群少年人,有些火气、有些较量,在所难免,只要不逾矩,他懒得过度打压。
但看向林墨白时,那素来严厉刻薄的眼神深处,变得格外澄明和……温和。
接下来的日子,每日天微亮便是痛苦的梅花拳早课,接着是李青竹疾风骤雨般的经义讲解。
下午是繁重的习字和破题练习,散学前,需默写《大学》全文。
季明远憋着一股劲,势必要用学识证明自己。
林墨白则彻底沉浸在了《八股程式》之中。
他白天承担课业的高压,夜晚除撰写白蛇传外,则就着油灯,如同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八股文的知识。
直至迎来了第一次休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