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
李青竹并未作声,而是在林墨白头上,用那本厚重的《四书章句集注》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这三下敲击,令林墨白心头微动,不再言语,安心听讲。
“《大学》传文第七章,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
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
心正则忿懥不生,忿懥不生则身修,身修而后家齐。”
李青竹目光扫过底下弟子,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青砖黛瓦,看到了更深远的人世纷争:
“齐家之道,在于伦常有序,各安其分。
父慈子孝,夫义妇听,兄友弟恭,此乃人伦之常经,天地之定理。”
不得不说,李青竹学识渊博,深入浅出,将正心与齐家、伦常的关系层层剖析,秀才甚至是举人的才学根本无法与其比肩。
林墨白即便有前世知识储备,但未曾鞭辟入里,有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豁然开朗。
怪不得,此世科举都要拜名师,只靠自己悟,纵观前世历史,悟道者也不过了了数人。
半竹居学堂内,青烟袅袅,墨香微涩。
忽地,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先生,学生心有惑!”
忽然,袁慎猛地站起身,拱手作揖,得到应允后继续道,
“《朱子语类》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女子失节,德行有亏,被夫家所休,定会累及家门清誉。
此等家门蒙羞之事,其父兄心中岂能无忿?”
他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季明远瞬间绷紧的侧脸,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此忿既生,心已不正,却又该如何修身齐家平天下?
这……岂非两难之局?”
问题看似请教,实则影射季明远。
而后,袁慎目光,死死钉在季明远煞白的脸上。
他这段话的意思,乃是说季家女因德行有亏被休,如果季家人愤怒,则违背了圣贤之言。
季家纵有满腔愤怒,也应该压下来求心正。
此乃,杀人诛心之言。
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齐刷刷射向季明远!
季明远身形猛地一僵,攥着书卷的手指瞬间收紧,骨节泛白。
堂姐遭受袁家诬陷被休自尽的屈辱,是季家人心中从未愈合的伤疤。
此刻被袁慎当着所有同窗的面,用朱子理学这把最“正统”的刀狠狠剖开!
“袁慎……你找死!”
季明远脑中理智的弦轰然崩断,血涌上头。
他猛地站起,双目赤红,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兽,挥拳便要扑上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清瘦却异常沉稳的手,如同铁钳般扣住了他的手腕。
“明远兄。”
林墨白的声音低沉平稳,“课堂之上,先生在前,不可放肆。”
“呼……”
季明远胸口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但林墨白的话语像一道冰流,强行压下了他焚心的怒火。
他死死瞪着袁慎,眼神若能杀人,早已将对方千刀万剐。
袁慎被林墨白那一眼看得心头狂跳,又见季明远被拦住,胆气复又壮了几分,对着李青竹告状道:
“先生,季明远和林墨白,两人咆哮课堂,毫无尊卑孝悌,为以正视听,需严正典型,重罚之。”
“一人做事一人当,要罚就罚我,与墨白兄有何关系?”
季明远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厉声道,
“袁慎莫要把袁家攀污那一套,污浊了清净学堂。”
“我靠!”
林墨白瞥了一眼袁慎,心道,
“这小畜生,无差别乱咬。那就别怪小爷,好好教你做人了!”
而后,只见他缓缓松开季明远的手腕,徐徐起身。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宽大的靛蓝布衫,姿态从容,他先是对面色淡漠、看不出喜怒的李青竹躬身一礼:
“先生。”
然后转向袁慎,目光清正,声音朗朗,
“袁兄方才所论,引经据典,看似深得朱子精髓,学生窃以为,断章取义,曲解圣意,近乎诡辩!”
“哦?”
不待李青竹言语,袁慎挑眉,满是讥讽,
“我倒要听听,林兄有何高见?莫非也要学那季家,只会逞匹夫之勇?”
林墨白不理他的挑衅,声音不高,语调平缓却字字清晰:
“其一,朱子所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乃强调士人气节之重,非专指妇人。
其二,……身有所忿懥……朱子注曰:‘身有之身,当作心字’,言愤怒乃心之所发。
此言乃修身克己,意在警醒莫被情绪蒙蔽,行差踏错。
绝非教人泯灭是非,遇不公不义之事亦要唾面自干,做那麻木不仁之徒!”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竖着耳朵听的同窗,
“朱子亦云:‘义者,天理之所宜。’
心中之忿,若源于义理之怒,源于维护天理纲常,此怒便是正。
若因一己私利受挫而嗔怒,那方是不得其正。”
然后,就见林墨白目光落在袁慎身上:
“袁兄混淆义愤与私忿,偷换概念,以偏概全,岂是治学之道?”
袁慎脸色一变,张嘴欲辩。
林墨白却不给他机会,声音陡然拔高一分,继续引经据典,
“其三,《晏子春秋》有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此水土异也。
同理,一家之女,在家贤良淑德,温婉知礼,何以换一方水土为妇,却被休弃逼迫,最终以死明志。
或许非橘之过,乃是其所处之地,水土败坏,奸佞丛生,专事摧折良善、颠倒黑白!”
“你……你敢辱我袁氏门风?!”
袁慎瞬间脸色铁青,勃然大怒,指着林墨白的鼻子尖声喝道。
这“枳”的比喻,比直接骂人更恶毒,这是要将污水反泼回袁家!
“在下不敢,只是就事论事,探讨环境之于德行的影响,印证晏子先贤之论罢了。”
林墨白微微躬身,语气却无半分退让,
“袁兄何必对号入座,急赤白脸?莫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噗嗤……”
此刻再也忍不住,嗤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耸动。
“林墨白,我跟你拼了!”
袁慎气得七窍生烟,理智全失,罔顾课堂礼仪,怒吼一声,张牙舞爪便要扑上来。
“够了!”
一声冰冷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李青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光滑油亮、一看就极具韧性的戒尺。
“学堂之上,喧哗争吵,成何体统!”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仿佛泰山压顶。
“袁慎!”
戒尺遥指,如同判官笔落下,
“心思歹毒,言辞刻薄,曲解经义,挑衅同窗,扰乱课堂,罚戒尺二十下!”
“先生,是他……”
袁慎惊恐大叫,试图辩解。
“啪!”
回应他的,是带着凌厉破空声,重重抽在手掌心的戒尺!
“啊!”
袁慎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掌心瞬间肿起一道刺目的血棱!
“啪,啪,啪……”
李青竹面色冷硬如铁,下手毫不容情,戒尺如同雨点般落下,精准地抽在袁慎的掌心。
二十下,一下不少,惨叫声不绝于耳,袁慎涕泪横流,双手肿得像发面馒头,再也抬不起来。
“季明远!”
李青竹目光转向。
季明远心头一紧,却倔强地挺直了脊背。
“心浮气躁,意欲殴斗,藐视课堂,罚戒尺十下!”
“啪……”
戒尺又快又狠,抽在季明远早已伸出的手掌上。
他咬紧牙关,闷哼连连,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却硬是没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只是那双眼睛,红得吓人,死死盯着地面。
李青竹目光最后落到林墨白身上,冷漠依旧:
“林墨白,卷入是非,言辞过激,扰乱课堂清静,罚戒尺三下!”
“先生!”
季明远猛地抬头,急声道,“是袁慎先……”
“闭嘴!”
李青竹厉声打断,戒尺一指,“再多言一句,加倍!”
季明远愤懑地闭上嘴,胸膛剧烈起伏。
林墨白面色平静无波,默默伸出左手,掌心向上。
三下戒尺,毫不留情地落下,掌心立刻传来火辣辣的剧痛,迅速红肿。
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在那剧痛传来的瞬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掐出几道弯月形的血痕。
李青竹收回戒尺,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噤若寒蝉的弟子:
“即日起,你三人每日散学前,需默写《大学》全文一遍。
错一字,加罚十遍。
字迹潦草不清,视为错字。
明日此时,老夫亲自查验。”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佝偻着背,缓步走回讲案后,仿佛刚才那凌厉的惩戒从未发生。
他枯瘦的手指重新点向书页,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沙哑:
“继续……”
课堂内死寂一片,《大学》全文不长,仅1800余字。
但对于学生而言,每日默写一遍,可谓用尽了所有课余时间,再无一点空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