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课,李青竹先让老生复习年前所学,稍后边做抽查,然后佝偻着背脊,慢吞吞地走到书案后,坐下:
“笔墨纸砚,案上自取。今日你二人……先习字。”
林墨白执笔,蘸墨,在粗糙的竹纸上,落下第一笔。
横平,竖直。
盏茶功夫后,李青竹慢吞吞踱到林墨白书案旁,漫不经心地扫过铺开的竹纸。
他手指捻着胡须,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
然而……目光触及纸面刹那,他捻须的手指猛地一顿。
竹纸粗糙,墨色微洇。
纸上,一行小楷,却如刀削斧劈,跃然而出!
横平如尺,竖直如松。
点如坠石,撇捺如刀锋!
虽筋骨稍显稚嫩,却已隐隐透出一股端严整饬的馆阁风骨!
他下意识点头,然后扭头看向季明远。
季明远端坐如松,笔走龙蛇。
宣纸上,墨迹淋漓,字字如金戈铁马,锋芒毕露!
笔锋转折间,力透纸背!
“哼,花架子!”
李青竹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季明远的字,确实锋芒太盛,失之含蓄。
但这份功底,这份气魄,却是实打实的童子功,做不得假。
“老夫不教蒙学,便默认三百千已熟读。”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踱回书案后,目光扫过肃立的二人,声音带着惯有的冷硬:
“若没有,那便滚回家,什么时候能倒诵什么时候再来。”
“回先生,学生已熟读。”
林墨白与季明远同时躬身。
“《三字经》,‘人之初’至‘名俱扬’,背!”
李青竹眼皮不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林墨白声音清朗平稳,如溪流潺潺,字字清晰,不疾不徐。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季明远接口,声音清越。
二人一前一后,衔接流畅,竟无半分滞涩错漏!
李青竹捻须的手指微微一顿。
“《千字文》,‘天地玄黄’至‘焉哉乎也’,倒诵!”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刁难。
其他学生闻言,手不由得一抖,有人笔尖一颤,一滴浓墨将书籍浓污,骇得一身冷汗。
反倒是,袁慎和张思鱼,停下手中笔,立即投来看好戏的目光。
正常背诵,难不倒任何一个人,可倒诵这屋内怕是无人完成。
“也乎哉焉,者助语谓……”
林墨白头也未抬,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从尾至首,字句清晰,竟比正诵时更为流畅!
“……黄玄地天。”
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室寂静。
袁慎和张思鱼双眼猛地睁开,精光爆闪!
倒背如流?
袁慎脸上的讥诮彻底凝固,捏着毛笔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却浑然未觉。
张思鱼下巴几乎要掉到书案上,揉了揉眼睛,仿佛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其余几个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同窗,此刻脸上的幸灾乐祸早已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着震惊、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季明远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
林墨白并未去看同窗那精彩纷呈的脸色,倒背《千字文》不过是记忆之功,离真正理解经义还差得远。
“《论语·为政》,‘为政以德’章,何解?”
李青竹不再纠缠蒙学,矛头直指经义,声音沉凝。
季明远下巴微抬,对答如流: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此乃夫子言明,治国当以德为本……
德政所至,万民归心,不令而行……”
他引经据典,从“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条分缕析,尽显深厚家学。
袁慎不由得撇嘴,内心满满不服,要是他回答,他也可以回答得如此完美,甚至超过季明远。
李青竹微微颔首,枯瘦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转向林墨白:
“你呢?”
听闻先生提问林墨白,袁慎鼻孔轻哼,理解经义可不是记忆好便能做到的。
整个学堂,唯有季明远有资格做他对手,其余人不过陪衬而已。
所以,他断定林墨白,不行!
林墨白略一沉吟:“学生以为,此章核心,在于‘均’与‘安’。”
他顿了顿,张口道,
“为政者,不患财寡,而患分配不均;不忧民贫,而忧上下不安。
若财富均平,则无贫富悬殊之患;上下和睦,则无离心离德之忧;社会安定,则无倾覆动荡之险。
德政之要,在于制衡不均,谋求久安。”
“……”
李青竹捻须的手指再次僵在半空,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小子……竟将为政以德的微言大义,生生掰扯到了均贫富、安天下的高度。
角度刁钻,却……直指要害!
甚至隐隐触碰了历代王朝兴衰的根子!
这哪里是农家子的见识?
季明远也怔住了,看向林墨白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这番解读,离经叛道,却又……振聋发聩!
袁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内心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可辩驳,只能死攥拳头来无能狂怒。
其余同窗更是懵了,有些完全跟不上林墨白的思路,只觉得那些话听着就心惊肉跳。
李青竹深吸一口气,这小子接连给自己惊喜,既会拍马屁又真孝顺,还有才学见识。
这样的学生,岂能不爱?
“哼!”
李青竹猛地一拍书案,
“巧言令色,诡辩之辞!”
林墨白躬身:“学生愚钝,妄言了。”
“愚钝?你若是愚钝,这满天下读书人,岂不都是朽木顽石?”
李青竹心里嘀咕一句,然后佝偻的背脊竟挺直了几分,看着二人开口轻声道,
“你二人,根基已显。”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洞穿一切的犀利,
“季明远!”
季明远心头一凛,挺直腰背。
“过刚易折,不知藏锋敛锐,此乃官场大忌!”
闻言,季明远冷汗涔涔而下,深深一揖:“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李青竹目光转向林墨白,眼神复杂难明:
“至于你……”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心思奇诡,见解刁钻,如天马行空,不拘一格。
此乃天赋,亦是……双刃之剑。
科举之道,首重规矩方圆!你……”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非是求新求奇,而是打熬筋骨,苦练八股,将那天马行空的野马,套上规矩的缰绳!
否则,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逃名落孙山之命!”
“是,学生谨记!”
林墨白道。
李青竹的话,如同醍醐灌顶。
他虽然记忆章句甚多,但却未曾经历过科班训练,就如同武功未曾炉火纯青的杨过。
即便身负绝世武功,九阴真经、玉女心经、蛤蟆功……诸般绝学信手拈来,若不能贯通融会,终难臻化境。
此世科举,非是清谈场,而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修罗场!
八股取士,重格律,讲程式,求稳中见奇。
所以,要将一身惊世骇俗的内力,配合精妙严谨的招式,将威力发挥到极致。
思绪翻腾间,李青竹声音再次响起:
“今日时间尚也充足,老夫便讲述四书章句集注。”
“此外,每日习字十篇,笔笔需见筋骨,字字需合章法!”
“五日一篇时文,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一步不可错,一字不可苟!”
“先生,学生……不懂如何做八股。”
林墨白在李青竹言罢之后,声音悠悠道。
“哈哈……”
顿时间,哄堂大笑。
不懂做八股,毫无根基,想要在三个月内通过先生的模拟县试,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此时,所有人都给林墨白判了死刑。
季明远也投来担忧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