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刚过,这群半大孩子都是处在屁股长钉子的年纪,胡吃海塞窜天上的的,谁还记得那刻板的拳架子?
所以,一套桩步五势和行步三法打下来,这群老弟子,一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东倒西歪,连站都站不稳了。
那场面,活像一群刚上岸的软脚虾。
休息的间隙,一身高体重相仿的同窗,费力地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喘着粗气,对着林墨白和季明远拱了拱手,脸上挤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在下张思鱼,幸会幸会。”
“陈家沟林墨白。”
“季明远。”
两人通报姓名。
“久仰久仰!”
张思鱼那双小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声音带着夸张的惊叹,
“原来是一枝一叶总关情,拍得先生龙颜大悦的林兄啊!”
他转过头,对着季明远,脸上的讥诮更浓:
“这位想必就是靠着林兄拍马屁的功夫,顺带挤进来的季明远了?”
然后,畅快大笑起来:
“哎呀呀,与二位高才同窗,在下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
话音未落,其余同窗也发出嗤嗤的低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嫉妒。
他们七个人,哪个不是被家里押着,在季家学堂或别的私塾苦熬了几年童子功,又经过李青竹近乎刁难的层层筛选,才得以拜入门下?
如今倒好,这两个人,一个靠献媚的玩意儿,一个靠献媚玩意儿带来的关系,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凭什么!
如此轻易,让他们如何能不嫉妒?
八九十来岁的孩子,正是藏不住心思的年纪。
所以,表现得极具攻击力。
“哼!拍马屁,走后门,羞于与尔等为伍!”
一个身形比同龄人高壮些的少年,学着大人的模样,踏前一步,宽大的衣袖猛地一甩,几乎要拂到季明远脸上。
此人姓袁名慎,是清远县大地主家嫡子,原本也是季家姻亲。
袁家嫡长子曾娶了季家三房的嫡女,自此抱上了季家的大腿。
当初季家季渊伯位高权重时,袁家靠着这门亲事,在府城混得风生水起,俨然季家附庸。
可季渊伯死谏罢官,乞骸骨归乡,大厦将倾之际,袁家翻脸比翻书还快!
立刻捏造了个私通的罪名,一纸休书将季家女扫地出门,彻底划清界限。
最终那位刚烈的季家小姐悬梁自尽,以死明志,才保住了季家门风。
此时,他冷笑:
“父亲说得对,季家已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打压季家,不仅是报当年季家高高在上之仇,更是向贵人表忠心。”
踩下季明远,这半竹居,迟早是他袁慎的天下!
所以在袁慎挑拨之下,众人对林墨白和季明远,均无好脸色。
“你……”
季明远胸口猛地一窒,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白皙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
是他想走后门吗?是那李老头根本不给他展示满腹经纶的机会。
他季家公子,何曾受过这等腌臜气?
“我们这等拍马屁、走后门进来的,自然比不得袁家家学渊源,深谙趋利避害、落井下石的真学问。”
季明远目光如刀,直刺袁慎,
“跟我们拍马屁的,走后门的做同窗,你又真真切切能高级到哪儿去?”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眼前这袁慎,是逼死他堂姐的仇家子。
若非顾忌这是开学第一天,要给先生留个好印象,他恨不能立刻扑上去,让这袁家崽子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袁慎被噎得一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嚷道:
“哼!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吾辈读书人,自当以莲花自洁,岂能与尔等同流合污!”
“没有真凭实学,靠些溜须拍马的下作伎俩,就算侥幸进了先生的门,也待不了三个月!”
张思鱼在一旁帮腔,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
“袁兄,何必跟这种注定要被扫地出门的笑话置气?平白拉低了自己的身份!”
“哈哈哈哈哈……”
袁慎仿佛找到了台阶,立刻跟着其他几个少年放声大笑起来。
林墨白一直沉默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平静地扫过这群充满敌意的同窗,嘴角微微一抽。
季明远则气的浑身微微发抖,拳头在袖中紧握。
“林兄,莫听犬吠。”
季明远深吸一口气,转向林墨白,
“孰不知,笑到最后,方为豪杰,才是最好的笑。”
“我看是最好笑吧。”
张思鱼嗤笑一声,抱着胳膊,好心提醒道,
“跟你们说吧,入先生门来,必要过三关。”
“第一关,百日筑基。”
要求学生在三个月内,必须将《大学》《中庸》等四书倒背如流,并初步理解《朱子章句集注》的核心要义。
先生每日抽查,错一字,罚抄十遍;错一句,罚跪一个时辰;若进度严重落后,戒尺伺候。
“第二关,破题入门。”
要求学生在同期的三个月内,掌握八股文的基本结构,并能独立完成简单题目的破题。
每日至少练习破题五道,若是朽木,量会更大。
“就算是侥幸熬过前两关,还有地狱关的第三关—模拟县试。”
三个月后,先生会亲自出题,模拟县试场景,要求学生在严格时限内完成一篇完整的八股文。
若不合格,则会被开革出门,还不能对外提起先生。
不然则视作与先生为敌。
同门师兄弟,共罚之。
而他们之所以如此笃定林墨白和季明远会被开革,便是因为他们来路不正,定然是滥竽充数的。
然后,袁慎等人再次跟着哄笑起来,那笑声像针一样扎在季明远心上。
他咬着牙,恨不能立即证明自己,忽然一瞥林墨白……
却见林墨白依旧神色平静,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幽深的寒潭在无声涌动。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缓过劲来,转向林墨白:
“墨白兄……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今后……你还是离我远一些吧!”
若非他季家与袁家的仇怨,若非他身份敏感,林墨白或许不会遭受如此无端的攻讦。
但有些话,他不方便同林墨白讲。
林墨白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平静:
“明远兄,何必在意犬吠?
先生的三关,是给所有人设的。
过不过得去,靠的是手中的笔,腹中的墨,心中的志。”
他顿了顿,嘴角那抹冷意化作一丝笃定的微光,
“至于谁是滥竽,谁是良才……举业,自会证明一切。”
“墨白兄……你说得对!”
季明远却猛地抬起头,林墨白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也点燃了他骨子里的骄傲。
是啊,大丈夫,岂能因犬吠而乱心?
他季明远,何须靠逞口舌之快?
他要用真才实学,堂堂正正地打回去!
季明远收回目光,不再理会身后那些聒噪的声音,竟隐隐透出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小孩子的胃口真好,多么烂的饼都能吃得下。”
林墨白对季明远报以支持的目光,然后,他们人生中第二堂课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