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骡车碾过覆着薄霜的竹林小径,停在半竹居柴扉外。
竹影婆娑,晨雾未散。
林墨白跳下车。
靛蓝细布长衫浆洗得挺括,衬得他身形清瘦如竹,眉目间褪去几分病弱,多了朝气。
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映着满山青翠,无波无澜。
陈鸿斌小心翼翼地从车厢捧出一个旧蓝布包裹的长条木盒,黝黑脸膛绷得紧紧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墨哥儿,东西拿好。”
他将木盒递过,粗糙大手在林墨白肩上重重一按,力道沉甸甸。
盒内,正是那方以竹子虬根雕就的笔筒。
“岳父宽心,晚上我自行回去,不必来接。”
林墨白接过,入手微沉。
早早到来的季明远,候在竹影里,锦衣玉带难掩眉间郁色。
见林墨白走近,他喉结滚动,忽然低声道:
“当日拜师提携之恩,我季明远,没齿难忘!”
“明远兄言重了,你不也冰河援手,救我性命?”
林墨白声音清朗,似山涧击石,“你我今后便是同窗,自当携手并进,不负韶华。”
他当日知晓了季明远身份后,便感觉到奇怪。
季家学堂在清远县赫赫有名,请骸骨归家的季渊伯更是位高权重,季明远在季家岂不是更容易进学?
他为何,非得来这里,承受李老头的臭脾气?
现在转念一想,季渊伯死谏罢官,已彻底得罪权倾朝野的宰相。
季家这艘大船,看似风光,实则暗流汹涌。
季明远避入半竹居,与其说是求学,不如说是寻一处清流暂避锋芒,以待天时。
只是这老头,啥身份啊,能护得住季明远?
随后,两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
“吱呀——”
柴扉被推开。
二人进入院内,不再言语。
林墨白深吸一口气,清洌的竹香混着晨间寒意钻入肺腑。
院内,李青竹披散着花白头发,穿着一件灰布儒袍,正撅着屁股蹲在院角几株刚冒尖的嫩笋旁,手里的小锄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刨着土,嘴里还嘀嘀咕咕:
“小祖宗诶,喝饱了雨露就赶紧长……再不长,仔细老夫炖了你……”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
“滚滚滚,没见老夫正伺候祖宗呢吗?扰了祖宗清静,仔细你们的皮!”
林墨白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穿透了老头的嘟囔:
“学生林墨白,携季兄明远,依约前来拜见先生。”
李青竹动作猛地一顿!
小锄头“哐当”一声掉在湿泥里。
他慢悠悠直起身,枯瘦的脊背发出咔吧一声轻响。
先是扫过林墨白,随即又瞥向一旁的季明远,嘴角习惯性地撇了撇,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哼,倒是准时。”
他的目光,最终钉子般钉在林墨白双手捧着的旧蓝布木盒上。
“手里拿的什么?束脩?”
他声音拔高,带着惯有的刻薄,“老夫说过,黄白之物……”
“非是束脩。”
林墨白双手将木盒奉上,
“学生闲暇雕琢的小玩意儿,不敢称礼,权当拜见先生的由头。”
“哦?”
李青竹狐疑地拖长了调子,枯瘦的手指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随意地接过木盒。
入手微沉。
他撇撇嘴,另一只手随意地掀开那层旧蓝布——
刹那间。
时间仿佛凝固。
李青竹捻着稀疏胡须的手指猛地僵在半空,
“此物……从何而来?”
林墨白神色平静无波,再次躬身:“学生手拙,闲暇雕琢,贻笑大方。”
“……”
李青竹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汹涌的狂澜被他强行压下,
“雕虫小技,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什么稀罕物没见过?”
可那眼神……那哪里是看“破烂”的眼神?
分明是饿狼盯着肥肉,吝啬鬼盯着金元宝。
是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搂在怀里细细把玩的贪婪。
季明远心头猛地一跳,一个荒谬又无比清晰的念头浮现:这老头……在装!
他强压着心头的震撼,目光悄然转向林墨白。
少年依旧垂手而立,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静,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极淡的弧度?
仿佛洞悉一切。
“若先生嫌弃,”
林墨白适时开口,“丢了便是,学生……这就去寻个干净地方。”
说着,作势欲上前取回木盒。
“谁……谁让你动了?”
李青竹强行板起面孔,背着手,下巴微抬,努力维持着师道尊严的倨傲,
“老夫虽看不上这等粗鄙之物,但念在你一片赤诚,勉强留下吧!”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最终憋出一句,
“礼不可废,你二人入我门中,需完成拜师礼。
随我来!”
他不再看二人,一把抄起木盒,动作快得像抢,转身率先走向院中学堂正屋。
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
正北墙上,悬挂着一幅古旧的孔子行教图,画像前香案上,三柱清香青烟袅袅。
气氛肃穆。
李青竹走到香案旁,背对圣像,神色端凝。
“拜师,首重尊师重道,敬天法祖!”
他声音低沉威严。
拜师礼按部就班。
“跪——!”
李青竹肃声。
林墨白与季明远撩起衣袍下摆,双膝跪在香案前冰冷的青砖上。
跪拜至圣先师,三叩首。
再拜授业恩师,三叩首。
“起!”
李青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林墨白与季明远缓缓起身,垂手肃立。
在献上束脩六礼后,便剩下最后一步,奉茶。
林墨白与季明远走到一旁早已备好的茶盘前。
林墨白执壶,季明远捧盏。
清澈的茶水注入白瓷茶盏,热气氤氲。
林墨白双手捧起茶盏,走到李青竹面前,躬身,高举过顶:
“夫子在上,请用茶!”
李青竹接过茶盏,掀开杯盖,轻轻啜了一口。
茶水清苦,滑入喉间,却化作一股熨帖的暖流。
“嗯。”
他放下茶盏,只淡淡应了一声。
茶水温热,带着一丝清苦,滑入喉间。
“自今日起,你二人便是我李青竹门下学生。”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老夫门下,不养庸才,不纳朽木。
既入此门,当以圣贤为镜,以勤学为舟,以坚忍为桨。”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
“然而,读书习文科举,还有一个重中之重,那便是打熬身体。
待其他同门到来,今天第一堂早课,老夫便带你们打梅花拳。”
季明远眼神璀璨起来,带着殷切期待看着李青竹。
“身体是革命之本,这么先进的吗?这李老头没跟错啊。”
林墨白嘴角微微一挑,心想这老师真是跟对了。
不大会儿,便有七个八至十岁的孩子,背着书箱从自家马车或者步行而来。
不知为何,看到林墨白和季明远眼神俱是不善。
“有新人至,开学第一天便先从最基本的桩步五势和行步三法练起,顺便检验一番你们在假期间是否懈怠?”
此时,李青竹已然起了拳架,一丝不苟传授纠正二人的偏差,时不时地提点道,
“大、顺、拗、小、败,五势如梅花五瓣,练全身气血、筋骨和内在气息。
摆、撤、扎,三法在运动中连接五势,灵活多变,宛如连接花瓣的枝干。”
李青竹很投入,拳架也很有效,不到半炷香,林墨白已经腿抖如筛糠,难以直立。
然后在林墨白的痛苦中,李青竹愉快地决定,每天早晨早课皆为打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