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九,清远县,春雨霏霏。
细密的雨丝如烟似雾,将青石板路浸润得油亮湿滑。
城东一处不起眼的街角,新挂起一块匾额——有间杂货铺。
铺门半开,陈设简单。
几排木架上,除了寻常的针头线脑、点心茶糖等,最显眼的,便是悬在正中那几柄撑开的油纸伞,以及整齐码放的几只长笛。
“这……十五两银子,就这么花出去了?”
陈鸿斌搓着粗糙的大手,在铺子里来回踱步。
他砍柴砍半辈子也攒不下的巨款,就这么变成了这间铺面?
“墨哥儿,咱们要是赔了,可咋办啊?”
柳氏丹凤眼扫过冷冷清清的铺面,又看看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幕,心就像掉进了九曲黄河阵,没个着落。
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眼看就要见底了!
“陈叔,陈婶儿,你们就安心等着明个儿坐在铺子里收钱吧。”
沈青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
他撑着伞走进铺子,目光扫过竹伞和长笛,眼神复杂,最终落在林墨白平静的脸上,带着点幽怨:
“墨哥儿,这杂货铺子,真不许哥哥参一股吗?”
他顿了顿,一咬牙,伸出五根手指:
“哥哥出五十两银子,就占一股,如何?”
“沈大哥。”
林墨白微微摇头,嘴角噙着淡笑,
“岳父岳母的小本生意,你就别掺和了。
安心经营披星阁,这白蛇传,还有很多回没写呢。”
“小本生意?”
沈青山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指着竹伞声音都拔高了:
“明个儿张铁嘴开讲第二回‘游湖借伞’,再加上你年前的安排,这伞得卖爆了啊!”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懊悔之色更浓:
“府城和周遭县城,已经有说书人开始偷偷讲白蛇传了。
甚至还有人出了假冒的第二回话本,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让张铁嘴提前开讲!”
他猛地举起手,想给自己一巴掌,又怕疼,最终狠狠拍在大腿上:
“亏大了,当日我怎么就没瞧出这长笛的生意呢?真是猪油蒙了心!”
……
翌日,雨势未歇。
松鹤楼戏楼内,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与前次不同,戏台四周,竟用竹木搭起了简易布景——远山含黛,烟波浩渺,断桥横卧,垂柳依依!
几盏特制的油灯悬于角落,光影摇曳,营造出朦胧雨雾之感。
连说书人张铁嘴那张老榆木桌,都换成了古朴的竹制案几!
“啪!”
惊堂木一声脆响,压得满堂喧哗。
张铁嘴一袭青衫,立于烟雨布景前,声若洪钟:
“上回书说到,白素贞为报童恩,携侍女小青,下凡寻人!
今日,便道那西湖断桥,烟雨相逢,游湖借伞,定情今生!”
话音未落,丝竹声起!
他声音抑扬顿挫,随着他的讲述,台上光影变幻。
当讲到西湖烟雨,断桥初遇时……
“吱呀”一声轻响。
后台珠帘微动,两位身着青白纱衣、身姿曼妙的女子,莲步轻移,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
正是万花楼当红的两位头牌——青珏扮作白素贞,端庄温婉,眉目含情!
另外一位姑娘扮作小青,灵动俏皮。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天爷,真……真有白娘子和小青?”
“跟画上的一模一样!”
青白二女并未开口唱念,只随着张铁嘴的讲述,在台上莲步轻移,或凭栏远眺,或掩口轻笑……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与故事相应,如同活生生的画卷!
当讲到许仙登场,借伞游湖时……
又一位女扮男装的清秀女子扮作许仙,手持一把别致竹伞,与白素贞在断桥上相遇。
伞下,四目相对,烟雨朦胧,情愫暗生,共游西湖……
“啪!”
惊堂木再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曲终人散。
满堂寂静!
足足过了数息,喝彩声、掌声、夹杂着妇人低低的啜泣和年轻人兴奋的尖叫,如同海啸般席卷整个戏楼,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好!太好了!”
“这……这比光听书带劲百倍!”
“白娘子,小青,许仙,活了啊!”
“伞,那把伞,我要买!”
台下,林墨白一家人也看得目眩神迷。
芸娘小嘴微张,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惊叹。
柳氏紧紧抓着丈夫的胳膊,指甲都掐进了肉里,激动得说不出话。
陈鸿斌黝黑的脸上,只剩下傻笑。
他们虽知故事,却从未想过,竟能以如此活色生香,动人心魄的方式呈现!
前世情景剧,初次搬上戏楼,吊打一切说书。
“这便是白蛇传千年不绝的魅力。”
林墨白的声音平静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
戏散,人潮未退,反而更加汹涌!
“诸位!”
张铁嘴立于台上,声音洪亮,压过喧哗:
“第一场结束,欲再听者,请移步外间购票入场!”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台下激动的人群,朗声道:
“诸位,万花楼青珏、白素二位姑娘手中雨伞,同款式样,在城东有间杂货铺,皆有出售!”
“请大家认准有间杂货铺,莫要买了假冒伪劣产品,徒增烦恼,贻笑大方。”
人群彻底沸腾了!
汹涌的少男,痴情的少妇,潮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调转方向,冲出松鹤楼,冲入迷蒙的春雨之中!
无数油纸伞在雨中绽开,汇成一条彩色的河流,目标直指城东!
……
有间杂货铺。
门板刚卸下一半。
“掌柜的,伞,白娘子同款的伞,给我来三把!”
“我要那支刻着牧童救蛇的笛子,多少钱?”
“别挤,我先来的,掌柜得快收钱!”
数十个人群瞬间将小小的铺面淹没,陈鸿斌和柳氏站在柜台后,彻底懵了!
眼前是挥舞的手臂,是争先恐后递过来的铜钱碎银,是无数双急切渴望的眼睛!
“当家的,收……收钱!”
柳氏最先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丹凤眼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手忙脚乱地去接钱。
“哎!好!”
陈鸿斌激动得手足无措,接过一把铜钱,又接过一锭碎银,粗糙的大手都在哆嗦!
芸娘小脸通红,帮着母亲将一把把竹伞,一支支长笛递出去。
“叮叮当当……”
铜钱、碎银落入钱匣的清脆声响,如同最美妙的仙乐,在小小的铺子里回荡!
陈鸿斌夫妇脸上的笑容,如同怒放的菊花,再也合不拢嘴!
收钱!
原来收钱的感觉,是如此……幸福!
铺子角落里,陈学礼和他二弟陈学仁,前前后后忙活着。
抬眼看着眼前这疯狂抢购的景象,看着三叔三婶脸上从未有过的红光,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往后数日,街头小巷皆谈白蛇传,连带着白蛇传的书籍订购又迎来一波新高潮。
待字闺中的千金,深入浅出的少妇,皆以白蛇传联名款竹伞遥寄情愫。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则手不离紫竹笔,身不离长笛,读书之余,或多或少都要吹奏一曲千年等一回。
不然,如何与心仪之人传情?
……
年后,正月十六,天气晴朗。
当长房的驴车载着大病初愈陈学典来到季家学堂求学,青色衣衫的林墨白在陈鸿斌的带领下,备足六礼,再次叩响了李青竹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