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鸿斌走在最前头,黝黑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意气风发。
他手里拎着几个沉甸甸的竹篮,里面已经塞满了雪白暄软的大馒头,还有一包红纸裹着的灶糖。
柳氏紧随其后,丹凤眼亮得惊人,脸上扑了层薄薄的胭脂,气色红润。
她在一个卖绒花的摊子前驻足,拿起一朵艳红的梅花绒花在鬓边比划着,问芸娘:
“丫头,好看不?”
芸娘小脸红扑扑的,头上扎着那根鲜艳的红头绳,衬得小脸愈发水灵。
她穿着柳氏新给她做的细棉布袄子,更加明艳动人。
她用力点头:“好看,娘戴着最好看!”
林墨白走在芸娘身侧,靛蓝长衫衬得身形清瘦挺拔。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四周,留意着人流,不时伸手虚护在芸娘身侧,避免她被拥挤的人群撞到。
芸娘感受到他的动作,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头使劲低着。
“买,买……”
柳氏拍板的声音清脆利落,带着当家主母的爽快。
分家后的第一个年,她打定主意要过得红红火火,扬眉吐气!
集市上,除了年货的叫卖声,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无处不在的“白蛇”热。
“哎,青珏姑娘那一曲千年等一回的笛音,真是余音绕梁三日绵绵不绝。”
“可不是嘛,我表妹昨儿去听了,回来哭得稀里哗啦,说那作者忒不是东西,咋还不出书!”
“就是,就是……这蛇年听白蛇看白蛇,这才他娘的叫过年啊。”
……
谈论声此起彼伏,男女老少皆有。
白蛇传的故事和人物,仿佛已融入了这市井烟火。
陈鸿斌和柳氏听着这些议论,腰杆挺得更直了,脸上的笑容也更深了几分。
路过一家挂着杂货铺子时,林墨白脚步微顿。
这家铺子位置尚可,但门庭冷落,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货架上稀稀拉拉摆着些落灰的针头线脑、粗瓷碗碟,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掌柜正蹲在门口,唉声叹气。
林墨白目光扫过铺内,敏锐地察觉到经营不善的迹象。
他心中一动,记下了这个位置和铺面大小。
芸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声问:“墨哥,怎么了?”
林墨白心中已有盘算,收回目光,轻轻摇头:“没什么,看看年货。”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喜传来:
“墨哥儿,陈叔,陈婶儿,芸娘妹子!”
只见沈青山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绸缎长袍,带着两个捧着大包小包年礼的伙计,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他脸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老远就拱手作揖:
“哎呀呀,真是巧了,正想着过去陈家沟给你们拜早年呢,过年好啊!”
“沈少东家,过年好,过年好!”
陈鸿斌和柳氏连忙笑着回礼。
沈青山目光扫过三房,眼中笑意更浓:
“看陈叔陈婶儿这气色,今年这年过得必定红火!”
寒暄几句,沈青山脸上的笑容却淡了几分,他凑近林墨白,压低声音:
“墨哥儿,有件事……得跟你说说。
这几日,城里好些茶馆酒肆的说书先生,都在偷偷讲咱们的《白蛇传》。
有的甚至把咱们后续都胡编乱造地讲上了,即便讲得乱七八糟,但……抢了不少生意……”
林墨白闻言,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早有预料。
他抬眼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又看了看沈青山眉宇间的忧色,淡然道:
“沈大哥,意料之中的事儿。树大招风,故事火了,自然有人眼红跟风。”
他顿了顿,
“张师傅一张嘴,每天就能讲那么几场,满足不了大家的。
再者说了,说书只是预热,卖书才是目的。
故事传播越广,订书的就越多。”
“这倒真是的,短短几天已经定出去二百多册了。”
沈青山赶紧报喜。
“二百多册吗?”
这个数字对林墨白而言,只是中等期望,略作思考便道,
“沈大哥,这样,你找能工巧匠做一些彩绘画布,年后有用。”
他回头看了眼刚才的杂货铺子,在沈青山跟前压低声音道,
“然后帮我盘下那间杂货铺,最后安心过年,年后自有计较。”
沈青山闻言,心头那点焦躁莫名的就平复了大半,重重点头:
“听墨哥儿的,安心过年,年后咱们再大干一场!”
他笑着拍了拍林墨白的肩膀,又跟陈鸿斌夫妇和芸娘道了别,带着伙计汇入了人流。
林墨白看着沈青山远去的背影,目光深邃。
不过此刻,他更愿意享受这团圆年味。
“走吧,岳父岳母,芸娘。”
林墨白收回目光,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咱们再去买些炮仗,除夕夜,好好热闹热闹。”
“好嘞!”
陈鸿斌洪声应道,黝黑的脸上满是畅快。
柳氏笑着挽起芸娘的手,丹凤眼里满是憧憬:
“买最响的炮仗,咱家今年,要过个最红火的年!”
一家四口的身影,融入那红火喧嚣的人潮,朝着更热闹的年货深处走去。
暮色四合,爆竹声声辞旧岁。
寒风卷着碎雪粒子,抽打着陈家沟低矮的茅檐。
三房的屋里,暖黄的油灯下,炕桌摆得满满当当,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一大盆油汪汪、金黄油亮的烧鸡,皮酥肉嫩,散发着霸道的肉香!
一大碗肥瘦相间、酱汁浓郁的红烧肉,颤巍巍的,勾得人口舌生津!
一盆翠绿欲滴的清炒时蔬,点缀着油亮的蒜末!
一大盘雪白暄软的白面馒头,冒着热气!
甚至还有一小碟子晶莹剔透的灶糖!
“吃……敞开吃!”
陈鸿斌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声音洪亮。
他大手一挥,撕下一条最肥美的鸡腿,不由分说塞进林墨白碗里:
“墨哥儿,多吃点,读书费脑子!”
又撕下另一条,放进芸娘碗里:
“芸娘,长身体!”
柳氏眉眼弯弯,丹凤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和满足,她夹起一块颤巍巍的红烧肉,放进丈夫碗里:
“当家的,辛苦一年了,多吃点!”
芸娘小脸红扑扑的,嘴角沾着油渍,笑得像只偷腥的小猫。
破屋里,炭火噼啪,肉香弥漫,欢声笑语,暖意融融。
长房那间曾最是体面的青砖正屋,此刻却透着一股难言的凄清。
堂屋里,一盏油灯如豆,光线昏暗。
桌上,稀稀拉拉摆着几碗菜:
一盆清水煮萝卜,飘着几片薄得透光的肥膘膘肉皮,油星子都吝啬得可怜。
一盘蔫蔫巴巴的炒咸菜,黑乎乎的,散发着齁人的咸味。
一小碟子黑面窝窝头,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钱氏坐在桌边,脸拉得老长,像块浸了水的抹布,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她手里的筷子把碗里的萝卜戳得稀烂,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
“天杀的丧门星,克得家里连顿像样的年夜饭都吃不上。
典哥儿病着,连个鸡蛋都捞不着……”
陈鸿文裹着件半旧的棉袍,缩在炕头,脸上被家法抽出的青紫淤痕还没褪尽。
捧着个豁口的粗瓷碗,小口小口喝着寡淡的萝卜汤,连大气都不敢喘。
陈学典躺在里屋炕上,盖着薄被,时不时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小脸蜡黄,眼窝深陷。
“吱呀——”
长房大门被推开。
无视长房一干人等,陈鸿武端着两个粗瓷碗,闷头走了进来。
碗里,是几个刚出锅、热气腾腾的白面猪肉饺子。
“爹,娘。”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将碗放在炕沿上,
“老三给了肉和白面,我们……也包了点饺子,您二老……尝尝。”
陈老头和陈老太枯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着。
陈老头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涩。
老陈氏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爹,娘,”
陈鸿武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三弟说,今年二老跟我们……过年,明年再跟他们。”
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搀起陈老头的胳膊。
老陈氏也默默起身。
钱氏看着公婆被接走,再看看自家桌上那清汤寡水,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
“吃吃吃,吃死你们,一群没良心的白眼狼!”
“明年开春,典哥儿就要去季家族学读书,考中秀才后,你们都等着过好日子吧。”
“忍一忍吧,等赵氏入门,咱们一家的日子,就过好了。”
陈鸿文搓了搓牙花,心中憧憬赵氏红袖添香。
更希望也能扬眉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