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碎雪粒子,抽打着陈家破败的窗棂。
柳氏带着月奉裹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靛蓝粗布袄裙上沾着细碎的雪沫子。
冻得通红的双手在身上用力搓了搓,才带进一丝微弱的暖意。
当她听闻来龙去脉之后,目光先愤怒后平复再惊喜。
“老娘早就受够了那帮黑心烂肺的,就应该分家了,要不是为你们父女俩着想,老娘就跟大房闹个你死我活了!”
柳氏扭动曼妙腰肢,双手掐在腰上,丹凤眼里瞬间爆发出灼人的亮光,
“咱三房,我每个月固定进项600文,当家的地理刨食儿一年到头也有余项,咱们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她目光扫过芸娘和陈鸿斌,声音斩钉截铁:
“芸娘,从明儿起,跟娘学绣活,多一门手艺,多一条活路。
当家的,分家后地里活儿你多上心,闲了也去镇上接点零工。
墨哥儿……跟着咱家一起受苦了,先把身子骨儿养好了。”
林墨白回应道:“先苦后甜,咱们日子一定越来越好。”
“对,对……”
柳氏搓了搓林墨白的脸蛋儿,脸上露出了欣慰笑容,但显然当林墨白说话好听,直到陈鸿斌说出林墨白的表现,拿出那四两银子。
她一把拉过林墨白和芸娘,冰凉的手紧紧攥住他们的手腕,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娘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供墨哥儿读书,再给芸娘挣一份好嫁妆!”
饭后,堂屋里点起了两盏难得的油灯。
陈老头旁边坐着他的胞弟,在镇上杂货铺当账房先生的陈耕读,算是请来的公证人。
陈鸿文和钱氏坐在一侧,脸色阴沉。
陈鸿斌孤身坐在另一侧,腰杆挺直。
这次陈老头没有过多偏袒长房,三房分得一间瓦房二两银子五亩地,农具等则获得使用权,每年孝敬二老两石精米,立字为据。
“老三,你想清楚了?”
陈耕读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山羊胡,语气带着长辈的语重心长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
“大家族一起过日子,互相帮衬着,总好过单打独斗。
莫要总以为长房占了多大便宜,等鸿文和典哥儿将来考中了秀才,沾光的还不是你们三房?”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
“这家一旦分了,字据一立,手印一按,从此可就是两家人了!”
“二叔,您这话说的……”
陈鸿文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读书人惯有的矜持,他挺直腰板,
“身为长兄,我惟愿家和万事兴,兄弟和睦,子孙昌盛。
奈何三弟执意如此,我与父亲,总不能强按牛头喝水,寒了兄弟情分。”
他一副我为你好你却不懂事的无奈模样,仿佛分家全是陈鸿斌的错。
陈鸿斌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我……”
陈鸿斌猛地想起林墨白的叮嘱,从怀里掏出盖着陈鸿文手印的字据,“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二叔!”
他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我也是成了家,有婆娘孩子的人,我得为她们的生计着想!”
他指着那张字据,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家不分,我们三房……就活不下去了!”
“你……”
陈鸿文看到那张字据,眼皮猛地一跳,脸色瞬间煞白。
那上面,可清清楚楚记着他报三弟名字顶缸的丑事。
“轰!”
陈鸿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差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去抢夺字据。
“咳……二弟,老三说的……也在理。树大分枝,儿大分家,这是古理。”
陈老头干咳一声,枯瘦的手快如闪电,一把将那张字据抓了过去,
“当年……爹给咱们兄弟分家,不也是如此?”
他躲闪着陈耕读的眼神,
“儿孙自有儿孙福……分吧,分吧……”
钱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陈鸿文一个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陈耕读见状,心中了然必是长房亏人在先,三房被逼无奈才分家,然后铺开纸笔,开始书写分家文书。
“陈家沟陈耕书,膝下三子。今长子鸿文、三子鸿斌,因家计艰难,兄弟各立门户,特立此据,永无反悔……”
陈耕读笔走龙蛇,将分家条款一一列明:
“……三房陈鸿斌,分得西厢瓦房一间……自此之后,各立门户,各安生计。
父母在堂,分家不分户,仍为一户……”
陈耕读写罢,将文书念了一遍。
陈鸿斌仔细听着,黝黑的脸上神色变幻,最终重重点头:“成!”
柳氏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按手印吧。”
陈耕读将印泥推过来。
陈鸿斌毫不犹豫,伸出粗糙黝黑的大拇指,沾满鲜红的印泥,在文书上重重按下!
陈鸿文也阴沉着脸,按下了手印。
陈老头颤抖着手,在见证人处按下手印。
陈耕读作为公证人,也按下了手印。
一式三份,陈鸿斌、陈鸿文、陈耕书各执一份。
“爹,娘,大哥,二叔,我们……先回去了。”
陈鸿斌没等他说完,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文书,又飞快地从陈老头紧攥的手里,将那张旧字据也抽了出来!
动作快得让陈老头都没反应过来!
“你……”
陈老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老眼里闪过一丝惊愕。
陈鸿斌将两张纸仔细叠好,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此时此刻,西厢破屋内,油灯如豆。
柳氏和芸娘坐立不安,柳氏更是抄起了墙角的擀面杖,在屋里焦躁地踱步,嘴里骂骂咧咧:
“亲娘哦,你还有心思写写画画……”
她瞪着盘腿坐在炕上,就着油灯在纸上写字的林墨白,河东狮吼的脾气眼看就要压不住,
“他们要是敢欺负当家的,老娘今天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寡妇门前是非多!
呸!老娘现在不是寡妇,让他们尝尝擀面杖的厉害!”
“岳母,稍安勿躁。”
林墨白头也不抬,声音平静。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昏黄的灯光下,少年侧脸紧绷,眼神专注得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他笔下,一行清峻的小楷跃然纸上:
“白蛇传……”
就在这时——
“吱呀!”
破门被推开,陈鸿斌带着一身寒气,咧着嘴,乐滋滋地走了进来。
“当家的!”
柳氏和芸娘同时扑了上去。
“哈哈……”
陈鸿斌黝黑的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红光,他一把掏出怀里的分家文书,献宝似的捧到柳氏面前,
“你看,白纸黑字,红手印,墨哥儿料事如神。字据一出,老大息声!”
柳氏虽不识字,但接过文书,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看了看,丹凤眼里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好!好!好!”
她连说三个好字,用力一拍陈鸿斌的肩膀,震得他一个趔趄趄,
“从今往后,咱们三房,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猛地转身,看向依旧坐在炕上,仿佛置身事外的林墨白,目光灼灼,
“多亏了墨哥儿……聪明!”
林墨白这才缓缓放下笔,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他指尖拂过纸上那行墨迹未干的小字。
“岳父,岳母,芸娘。”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苦日子,到头了。立个小目标,改变一切,先从顿顿有肉开始……”
“哎呦唉,啥家庭,能顿顿有肉啊,不敢想,真不敢想……”
柳氏喜极而泣,一家人都沉浸在快乐还有对未来的憧憬之中。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卷着碎雪,拍打着破旧的窗棂。
屋内,借着昏暗灯光,林墨白继续写就:
“白蛇传,第一回,白蛇前缘恩人今生。”
还有开篇小诗:
灵蛇修炼历千辛,偶遇恩人解厄因。
一滴慈悲生夙缘,凡尘再续梦中身。
纸上的墨字,在昏黄的油灯下,幽幽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