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芸娘，我来教你们读书识字。”
一路沉浸在喜悦之中，回到家之后，林墨白的声音在破屋里响起。
“啥？”
陈鸿斌黝黑的脸上满是错愕，以为自己耳朵被山风吹坏了，
“我？一大把年纪了，读书识字？你教芸娘就成……”
“岳父是家里顶梁柱，我若科举离家，里里外外都需要你。”
林墨白拿起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石板，笑呵呵道，
“与人做生意，读书识字算账，都在所难免，你也不想被人骗银子吧？”
“……”
陈鸿斌呼吸一窒，那白花花的银子！
“学！”
他梗着脖子，重重点头，像要上阵杀敌，“老子学！”
芸娘咬着下唇，蜡黄的小脸在油灯下微微泛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是怯懦，也有一丝被点亮的微光。
她竟然有一天也能读书识字，做梦都没梦到过啊。
“练字，练字，练的就是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
林墨白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拿起一支紫竹羊毫笔，蘸饱了冰凉的井水。
笔尖悬在青石板上方，凝神静气，仿佛那不是粗糙的石板，而是上好的宣纸。
“练字有‘执、使、转、用’四法。”
他一边说，一边落笔，
“执笔深浅松紧，如握锄柄，过紧则僵，过松则滑。”
笔杆在他指间稳如磐石，腕子悬空，力贯指尖。
清洌的水痕在青石板上蜿蜒，一个永字跃然而出！
点如坠石，横如勒马，竖如枯藤，撇捺如刀锋！
“使笔纵横运笔，如挥柴刀，提按顿挫，皆在腕力。”
笔锋转折，圆融流畅，不见丝毫滞涩。
“转笔行笔顿挫，如劈硬柴，力透锋尖，转折分明。”
钩挑之间，筋骨毕现。
“用笔章法虚实，如码柴垛，疏可跑马，密不透风。”
字与字之间，气韵相连，虽无墨色深浅，但那结构章法，竟隐隐透出一股端严整饬的馆阁风骨。
陈鸿斌和芸娘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不懂什么“执使转用”，只觉得那清水写出的字，比“耕读传家”匾额上的字还要好看，还要有……说不出的劲儿！
“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
林墨白收笔，青石板上水光淋漓，字迹清朗，筋骨铮铮，
“初学但求平正，横平竖直；既知平正，可追险绝；险绝之后，复归平正。”
他递给陈鸿斌和芸娘各一只笔：“岳父，芸娘，试试。”
陈鸿斌父女略显笨拙地接过笔，捏得死紧，仿佛那不是笔，是根烧火棍。
笔尖悬在石板上，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放松，腕子悬空，力在指尖。”
林墨白轻轻托住芸娘的手腕，
“刚开始咱们往工整了去写，写不好也没关系，写完十八缸水，也就可成规矩了。”
在自己指导下，书写出一个尚算工整的永字。
然后，芸娘离了林墨白，在角落一块小石板上，小心翼翼地画着，动作轻柔，眼神专注。
陈鸿斌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照着永字的模样，狠狠一划！
水痕歪歪扭扭，像条冻僵的蚯蚓。
“噗嗤！”
芸娘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小脸涨得通红。
陈鸿斌老脸一红，恼羞成怒：“笑啥笑，老子就不信了！”
他梗着脖子，又划了一笔，依旧歪斜。
“再来！”
破屋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石板的沙沙声……
“吱呀——哐当！”
突然，破败的木板门被猛地推开，重重拍在土墙上！
“装模作样！”
钱氏站在门口，扫过屋里三人，嘴角撇得老高，满是鄙夷。
陈老头佝偻着背，站在她身后，浑浊的老眼看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裤缝。
“典哥儿经姨娘赵氏引荐，开春便去清远县第一大族季家族学进学，进了季家族学，秀才功名也手拿把掐。
现在病得下不来炕，正是要补身子的时候！”
钱氏嗓门拔得更高，“外头那些米面猪肉，赶紧的，都给我搬到正屋去！”
原来赵氏的前夫是季家姻亲，是清远县是大地主袁家支脉，据说袁家有人朝中为官。
赵氏不知付出什么代价，竟然将陈学典引荐入了季家族学。
这让陈老头瞬间重返十八岁一般，内心火热，所以特来为钱氏撑腰。
“还有……”
她下巴微抬，施舍般地甩出一句，
“我跟爹娘商量过了，开春儿就让墨哥儿去镇上孙老童生那儿开门！”
“孙老童生？”
陈鸿斌猛地抬头，手里的笔啪嗒掉在石板上，
“那老棺材瓤子，教了三十年书，连个童生毛都没教出来过，你这不是纯纯耽误墨哥儿吗？”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钱氏的鼻子吼，
“还腆着一张老脸，说把沈东家送的东西都搬到你们屋去？那是谢墨哥儿的，你凭啥？”
“叫什么叫，吵什么吵？照做就是！今后沈家的关系就由典哥儿去维护，他们都是读书人，才能处得长久。”
钱氏不急不慌，腰杆子硬挺，
“爹，你说对不对？”
“咳……”
“家里捉襟见肘，只能委屈墨哥儿了。孙先生……好歹是个童生，教蒙童……也够了。”
陈老头轻咳一声，老眼躲闪着，
“墨哥儿年岁小，等老大和典哥儿中了秀才，家里殷实了，再送他去县里的好学堂。
到时候，哪怕是季家族学，也是有可能的。”
原来，钱氏还向陈老头保证赵氏入门后不吵不闹，约定与赵氏共同敦促陈鸿文读书考秀才，但前提就是钱氏所提的三个条件。
陈老头，无奈应下，但又对不起三房，所以只好给三房画饼。
但林墨白已拜师半竹老人……这饼三房吃不下了。
“等大哥中秀才？他考了十几年了，头发都考白了，考出个啥？”
陈鸿斌怒极反笑，带着讥讽道，
“考出个偷寡妇被打成猪头？考出个报我名字顶缸？”
他猛地踏前一步，积压了半辈子的怨气，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家里银子、粮食，全填了长房那个无底洞，我们三房呢？”
他声音陡然拔高，
“我陈鸿斌之前是绝户，这些我认了。
可墨哥儿是我女婿，是我三房的指望！
现在，连墨哥儿这点活路，你们都要掐断？”
“你……你……”
陈老头枯瘦的身躯猛地一晃，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三儿子！
“米肉在外面，有本事，现在就抢！”
陈鸿斌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眼神凶狠地扫过钱氏，
“今天，谁敢动我三房的东西，老子就跟他拼命！看看我这把砍柴刀，还利不利！”
他一把抄起靠在墙角的柴刀，刀锋在天光下闪着寒光！
“反了，反了天了！”
钱氏吓得尖叫一声，连连后退，躲到陈老头身后。
陈老头嘴唇哆嗦着，指着陈鸿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破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陈鸿斌粗重的喘息声，和芸娘压抑、细碎地抽泣。
林墨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这把火，终于烧起来了。
“反了又能如何？爹，分家吧。”
陈鸿斌豁出去了，耿直了脖颈，
“我知道您在乎脸面，我答应您，在您有生之年，分家不分户，今后咱们各过各的。
您带着长房走阳光道，我们三房过独木桥。”
然后补充道：“您放心，您这个儿子不白养，今后对二老该有的孝顺，绝不会少。”
（PS：分家不分户，对外一个户主，对内各自过小家，合理避税，明清时期很常见）
“好……好……”
陈老头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佝偻偻得几乎要折断，
“你们三房……翅膀硬了……我……我管不了了……”
他猛地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
其实他心里想得明白了，鸡蛋不能放一个篮里，让三房自己折腾去吧。
反正分家不分户，到最后有了出息还是陈家。
陈老头顿住脚步，冷冰冰丢下一句话：
“明天……不！今晚，就让你大哥过来立字据，我看你们能活出什么个人样来！”
钱氏见状，哪里还敢停留，狠狠剜了陈鸿斌和林墨白一眼，尖声道：
“你们等着，这事儿没完！”
也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
陈鸿斌手里的柴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躯晃了晃，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黝黑的脸上，愤怒褪去后，是一丝……解脱。
“爹……”
芸娘扑过去，紧紧抓住他粗糙的大手，眼泪无声地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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