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沈青山,陈鸿斌把三房那点家底儿翻了个底朝天。
炕洞里藏的、墙缝里塞的、甚至柳氏出嫁时那对银耳钉……零零碎碎,加上林墨白挣回的四两雪花银,拢共七两五钱。
“清远县开蒙,一年束脩就三到五两,够了!”
陈鸿斌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林墨白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
“走,带你去拜师!”
他特意换上了那件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半新靛蓝布褂子,虽浆洗得发硬,却挺括不少。
林墨白唯有读书,三房才有出头之日。
驴车再次起程,载着沉甸甸的希望,碾过积雪未化的路,驶向城郊。
日头刚过晌午,一座青竹掩映的院落出现在山坳。
竹篱疏落,柴扉半掩。
“吁——”
陈鸿斌勒住驴车,身后便传来车马粼粼声。
一辆黑漆平头马车稳稳停下,帘子掀开。
一面容沉稳内敛的中年男子率先下车,身着玄色裘氅,通身气度不凡。
他身后跟着个约莫十岁的锦袍男孩,正努力板着小脸,眼神却泄露出一丝紧张。
中年目光扫过二人,微微颔首,带着儿子率先走向柴扉。
林墨白目光落在那男孩脸上时,瞳孔猛地一缩……竟是那日将他从河中救起的恩人!
不过对方非富即贵,贸然相认,徒增尴尬。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院内,正堂。
一老头披散着花白头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用一方上好的松烟墨,细细润着一支通体紫竹笔。
他神情专注,指尖拂过笔身,如同抚摸着情人的肌肤,对门外的叩击声充耳不闻。
“笃笃笃……”
叩门声再次传来,手腕猛地一顿!
一滴浓墨,“啪嗒”一声,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刺眼的污迹。
一瞬间,兴致全无。
“混账!”
一声怒喝如同炸雷,从屋内轰然传出!
“吱呀……”
院门被猛地拉开!
“哪来的不长眼的腌臜货?扰人清静,坏老夫墨韵。”
李青竹披头散发,怒目圆睁,灰白的胡须因愤怒而颤抖,指着门外父子:
“滚,都给老夫滚!”
那狂暴的气势,震得对方这等见惯风浪的人物都下意识后退半步!
孩子小脸绷紧,英挺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小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陈鸿斌更是吓得一哆嗦,这哪是教书先生?分明是阎王爷啊!
林墨白心头也是一紧,但眼神却愈发沉静。
这老头,嗜竹如命,痴迷文墨,脾气古怪,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季渊仲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愠怒,拱手道:
“李老先生息怒,在下季渊仲,携犬子慕名前来……”
“老子管你鸡鸭鹅!”
李青竹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像赶苍蝇,“有屁别放,没屁滚蛋!”
季渊仲深吸一口气,维持着风度:
“久闻老先生学究天人,特携犬子前来拜师,恳请……”
“拜师?”
李青竹三角眼一翻,嗤笑一声,目光像刀子般刮过季明远。
“老先生!”
陈鸿斌见状,拿出拜帖,连忙拉着林墨白上前一步,陪着笑脸,
“俺是陈家沟的陈鸿斌,带女婿林墨白,也……也是来拜师的……”
“又来个?”
扫过拜帖,李青竹目光在林墨白脸上打了个转,带着审视,“小子,你也要拜师的?”
林墨白抬起头,迎上那双锐利如鹰隼隼的眼睛,不卑不亢:
“也可以不拜的,其他夫子也挺好。”
“嗯?”
李青竹三角眼微微一眯,多看了林墨白一眼。
这小子,有点意思。
不似旁人那般唯唯诺诺,面对自己这疯狗般的脾气,不惊不惧,还敢拿话激他?
他目光转向憋着一肚子气的季明远,嘴角忽然咧开一个弧度:
“拍马屁,拍舒服了,老夫就收下。”
季明远小脸瞬间涨红,他自幼受族学熏陶,刚直不阿,最恨谄谄媚逢迎。
此刻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但又想到父亲的叮嘱,不得已而为之。
他猛地挺直腰板,英挺的小脸上满是倔强:
“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乃当世大儒!
晚生明远,仰慕先生风骨,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李青竹面无表情听着,眼神却越来越冷。
“聒噪!”
他猛地打断,唾沫星子喷了季明远一脸,
“满嘴陈词滥调,臭不可闻,滚一边去!”
季明远僵在原地,小脸由红转白,最后涨成猪肝色。
季渊仲拳头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随着心中一声叹气,而漠然松开。
而李青竹目光转向林墨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到你了。”
林墨白一脸无所谓,目光扫过院中摇曳的青竹,又掠过巷口缩在寒风里卖炭的老翁,清朗的声音如同山涧溪流,不疾不徐:
“书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清远老儒,一枝一叶总关情。”
四句落下,季明远张大了嘴巴,季渊仲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陈鸿斌听不懂,但看他们那副震惊的模样,就知道墨哥儿……又干了件大事(PS,别问件大事是谁)。
李青竹那眼神里有震惊,更有一种……被戳中心事的悲凉!
“书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好一个一枝一叶总关情!”
他猛地抬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冷硬,
“小子,年后十六备齐六礼,十两束脩,过时不候!”
十两?
陈鸿斌倒吸一口冷气,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十两?”
林墨白眉头微皱,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太贵了岳父,咱们换一个夫子。”
“站住!”
李青竹急了,一个箭步蹿上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林墨白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黄白之物,于我如粪土,老夫方才……方才只是试你心性!”
他眼眸闪烁着急切的光芒,语速飞快,
“束脩可免,但六礼不可废,此乃尊师重道之礼,年后带着六礼来!”
他生怕林墨白跑了似的,又急忙补充一句,
“笔墨纸砚,老夫这里也有旧的,你先用着!”
众人看着那凶神恶煞的老头此刻急赤白脸的模样,仿佛在做梦。
这……这疯老头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先生高义,墨白谢先生成全!”
他直起身,话锋却自然一转,目光投向一旁的季明远:
“不过,先生,这名额,墨白想……让给这位兄台。”
“什么?”
不仅李青竹愣住了,季渊仲父子也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林墨白。
林墨白走到季明远面前,对着他和季渊仲,认认真真地作了一揖:
“冬日冰河,救命之恩,墨白没齿难忘。
若无公子仗义援手,墨白早已葬身鱼腹,此恩如同再造。”
季明远猛的瞪大眼睛,那被他一时兴起捞上来的人,竟然是他?
“是你?”
再三确定之后,季明远失声惊呼,小脸上满是震惊。
“小子,你可知道你错过了什么?”李青竹质问道。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报恩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林墨白,深深一鞠躬。
“小子……”
李青竹看看林墨白,又看看季明远,再看看一旁气度不凡的季渊仲,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无奈。
他捻了捻稀疏的胡须,目光落在季明远身上,带着审视,
“根骨一般,看在老夫新收的学生面子……”
他顿了顿,在季渊仲父子紧张的目光中,慢悠悠道,
“年后十六备齐六礼,束脩……百两,先做个记名学生吧。”
“百两?!”
陈鸿斌倒吸一口冷气,我的亲娘,这老头抢钱啊?
然而,季渊仲却大喜过望!
百两银子对他而言不算什么,能让儿子拜入半竹老人门下,哪怕只是记名,也是天大的机缘!
“是,多谢先生,季某定当备齐六礼束脩,携犬子前来。”
季渊仲对着李青竹深深一揖,随即转向林墨白,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小友高义,引荐之德……必有厚报!”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如同承诺。
林墨白坦然受之,微微颔首:“季先生言重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李青竹看着眼前这一幕,哼了一声,背着手踱回书斋,只丢下一句:
“年后十六,莫要迟到!”
门“砰”的一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