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晨雾未散,一辆青布骡车停在陈家院门前。
“谁呀?”
芸娘系着油腻的围裙,手里还捏着半根没择完的蔫菜,推开院门。
院外景象让她瞬间呆住——
白花花的大米,码得整整齐齐,少说一石。
油汪汪的板油,用荷叶托着,足有脸盆大。
最扎眼的是半扇膘肥体壮的猪,粉白的皮肉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
“哎呦我的亲娘!”
正屋门缝里,钱氏的眼珠子瞬间黏在板车挪不动了,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
她激动得手指都在抖,这得值多少雪花银?
车帘“哗啦”一掀。
一个穿着竹青色细棉直缀的年轻公子哥儿利落跳下车,面容清俊温润,腰间悬一枚水头极好的青玉佩,通身读书人的清贵气。
身后跟着个穿着干净灰布的老仆,正指挥车夫卸货。
“请问公子,你找谁?”
芸娘喉咙发紧,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这梦似的场景。
“去去去……一边去,没眼力见的丫头片子!”
钱氏像被厚礼烫了屁股,猛地从屋里蹿出来,一把将芸娘搡到旁边,脸上堆起十二分谄媚,步子快得带风,直扑到沈青山面前:
“这位公子,您来就来嘛,怎好意思带这……这么多厚礼?太破费了!”
她嘴里假模假式的客气,眼睛死死钩住那半扇白条猪,恨不能立刻拖进自己屋里。
而且越看这位公子,心里就越喜欢,仿佛下一刻凤娘就要同他约定终身了。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在下……”
沈青山微微一怔,刚拱手开口。
“公子一看就是读书种子,是来寻我们家哥儿的吧?”
钱氏嗓门拔得高高,带着亢奋的炫耀,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而后她猛地扭头,冲着正屋方向嚎:
“儿啊,你同窗好友带厚礼来看你了!”
然后回头招呼沈青山进屋,
“快请进,外头风大,屋里暖和!”
此时,缠绵病榻的陈学典,听到母亲说是“同窗好友”带厚礼上门……
下巴不由得微抬,感觉整个人顺畅太多,他还是有把子人缘在身上的。
“嗯?”
看到沈青山,他顿住,脑中飞速搜索,同窗里没有此人。
“误会,误会……”
见状,沈青山已然明了,面上温润笑意不变,对着钱氏母子平静开口,
“在下沈青山,清远县披星阁少东家。此番前来,并非拜访公子的。”
他微微一顿,目光越过呆若木鸡的长房母子,
“在下,是专程来拜访林墨白,林小友的。”
“轰!”
钱氏脸上那朵盛开的谄媚笑靥,如同被重锤砸中的劣质瓷器,瞬间粉碎龟裂。
她眼珠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难以置信地瞪着沈青山,又猛地扭头看向东厢那扇破门:
“三房一家泥腿子……不可能,绝不可能!”
“咳咳咳……”
陈学典如遭雷亟,惨白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那股强行端起的矜持倨傲被这一句话碾得粉碎,玻璃心又碎了啊。
沈青山脸上温润的笑意淡了几分,带上不容置疑的疏离:
“沈某眼神尚好,并无差错。米面猪肉,是答谢林小友前番相助之情。”
他不再理会石化般的钱氏和咳得喘不上气的陈学典,径直出了房门,走向芸娘,微微颔首:
“姑娘,可否引荐一下,容沈某与林小友说几句话?”
“好……好!”
芸娘喉咙干涩地挤出两个字,但眼神里尽是难掩的激动。
沈青山不再看他们母子,跟在芸娘身后,带着东叔,径直走向林墨白那扇破败的木板门。
“吱呀……”
破败的木板门被推开,光线涌入。
林墨白正盘腿坐在冰冷的土炕上,用那套生铁刻刀,在一块紫竹片上细细勾勒。
陈鸿斌则蹲在墙角,笨拙而专注地削着另一段竹节,地上散落着细碎的竹屑。
两人闻声抬头。
沈青山目光扫过简陋到极致的屋子,最后落在林墨白脸上。
少年依旧瘦弱,穿着洗得发白的破袄,但那双眼睛没有半分意外,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
“墨白小友,别来无恙?”
沈青山脸上重新绽开真诚的笑容,带着一丝激动。
“沈少东家。”
林墨白放下刻刀,起身拱手,
“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不请自来,叨扰了。”
沈青山朗笑,侧身一指门外,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若非小友那三支紫竹笔管,我披星阁怕是难熬这个寒冬。”
他言简意赅,将披星阁如何因那三支笔管绝境逢生,半竹居士一句赞誉引动全城风潮,铺子如今门庭若市、日进斗金的盛况道出。
“哐当!”
陈鸿斌手里的刻刀惊得掉在地上,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他砍了一辈子柴,那几根破竹子……竟能在城里翻起这么大的浪?
芸娘捂住了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震惊与微光交织。
“沈大哥言重了,钱货两讫,互不相欠。”
林墨白声音平静无波,
“披星阁能起死回生,是沈大哥经营有方,慧眼识珠。”
“小友过谦!”
沈青山摆摆手,眼中精光灼灼,
“沈某此来,一是致谢,二是想与小友商议,建立长期合作!
小友所制紫竹笔管,无论多少,披星阁照单全收!价格……”
他刻意一顿,诚意十足:“都好商量!”
破屋里落针可闻,陈鸿斌呼吸都屏住了,芸娘攥紧了油腻的围裙边。
闻言,林墨白笑而不语,缓缓摇头。
沈青山脸上笑容一凝:“小友……嫌少?”
“非也。”
林墨白拿起炕上那支刚刻好的紫竹笔管。
紫竹幽深,温润如玉,管壁上,一丛风骨嶙峋的兰花旁,“寒清”二字小楷清晰工整。
他屈指在管身轻轻一弹。
“叮……”
一声清越悠长的颤音,如玉磬击冰,在陋室中荡开。
“凡带此印记者……”
林墨白目光如炬,直视沈青山,“依旧是五百文一杆。”
“五百文?”
沈青山和东叔同时失声惊呼……
眼前这紫竹笔管,选料更精,雕工更胜从前,还多了这风骨清绝的印记。
这性价比可是比上次无印记的粗胚还要高。
但很快沈青山和东叔都洞悉林墨白的意图,这寒清便是林墨白自己的印记。
今后即便披星阁印刻上自己印记,把紫竹笔卖出高价,却也是在为林墨白积累名声。
“墨白小哥儿,敢问没有印记的呢?”
沈青山收敛了笑容,凝重问道。
林墨白仿佛没看到他们的表情,继续道,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
“凡无此印记者,暂不出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