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刺骨的寒意透过土墙缝隙钻进屋里。
林墨白活动着酸软发胀的胳膊,他撇了撇嘴,身体还是太弱了,仅仅半支笔的精细雕琢,就这幅光景了。
“得补,还得大补。”
他低声嘟囔,嘴角却勾起一抹弧度,“好在今儿个,不用上山当牛做马了。”
片刻后,堂屋里,气氛压抑。
“今个儿,赶紧把事情办了,不要拖沓。”
陈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老陈氏正低声和他说着请媒人去赵家提亲的事。
钱氏坐在下首,脸拉得老长,像块浸了水的抹布,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她手里的筷子把碗里的糙米饭戳得稀烂,却不敢对二老发作,只能把一腔邪火憋在肚子里,烧得五脏六腑生疼。
“一切全凭父母做主!”
陈鸿文见父母定下诸事,立刻换上温顺的笑容,对着陈老头老陈氏躬身行礼。
那副读书人的矜持体面又端了起来,仿佛昨夜床底下瑟瑟发抖的不是他。
“哼!”
钱氏狠狠剜了丈夫一眼,又转向儿子陈学典,声音带着哭腔,刻意拔高,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
“典哥儿,娘这辈子……没什么指望了,就盼着你早日考中秀才……娘就算是死,也瞑目了!”
这话像根针,扎在陈老头心尖上。
他枯瘦的手指捏着烟杆,指节发白,浑浊的老眼躲闪着,最终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
老陈氏别过脸,装作没听见。
饭桌上的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你怎么还在这儿挺尸?”
钱氏淤积的邪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盯着慢条斯理喝着稀粥的林墨白,声音尖厉,
“你个丧门星!家里都揭不开锅了,难不成想在家里坐吃山空?
还不赶紧滚上山砍柴去!”
“墨哥儿,如今也是读书人了。”
陈鸿斌啪的一声放下筷子,黝黑的脸上带着混不吝的笑,
“按照早些年,大嫂子亲口立下的规矩,读书人只读圣贤书,不事稼穑。
这可是您为了大哥和典哥儿安心读书,当着全家的面定下的铁律。
怎么?如今轮到墨哥儿,这规矩就不作数了?
还是说……这规矩只配长房用?”
“你……”
钱氏被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指着陈鸿斌和林墨白,唾沫星子喷溅,
“就摸了一晚上的书,他算个屁的读书人,连个‘之乎者也’都认不全吧?
我看你们三房,就是存心想偷奸耍滑!”
“我家墨哥儿记性好!”
陈鸿斌脖子一梗,黝黑的脸上满是自豪,声音洪亮,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落下,
“乞讨的时候,趴在学堂外头,听一句记一句,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早他娘的倒背如流了!
现在捧着书,对一对,认认字,怎么就不算读书人了?”
“爹,娘,你们听听!”
钱氏气得浑身发抖,转向陈老头老陈氏,声音带着哭腔和控诉,
“为了偷懒,什么谎话都敢编,还倒背如流,当自己是文曲星下凡了?
典哥儿苦读十年都不敢说这话,你们就由着他们这么糊弄?”
陈老头眉头拧成了疙瘩。
“宫殿盘郁,楼观惊飞……”
一直冷眼旁观的陈学典,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目光扫向林墨白。
他就不信,这世上真有人能只听不学,就把蒙学典籍倒背如流。
神童转世也没这么邪乎……
“飞惊观楼,郁盘殿宫。泾据渭浮,洛面邙背……”
林墨白头也没抬,清朗的声音如同山涧溪流。
堂屋里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林墨白。
陈学典猛地抬手,声音尖厉得变了调:
“停停停……胡言乱语什么!”
“满嘴胡说八道,驴唇不对马嘴!”
闻言,钱氏立刻尖声附和,唾沫横飞,
“爹娘,你们听见了吧?
典哥儿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种子,宰相根苗!
他都说了是胡说八道,你们还不信?”
“上山!”
陈老头脸色铁青。
林墨白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暴跳如雷的钱氏,和脸色铁青的陈老头,最后落在陈学典脸上。
“爷爷,奶奶,典哥儿。宫殿盘郁,楼观惊飞……
此乃千字文中,描绘帝都洛阳宏伟气象之句。”
他微微一顿,清澈的目光直视陈学典,
“我方才不过是从尾至首,倒背一遍。
典哥儿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怎会……听不出来?”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陈学典的脸,瞬间由红转白。
钱氏张大了嘴巴,像条离水的鱼,眼珠子瞪地溜圆。
陈老头捏着旱烟杆的手猛地一抖,老眼死死盯住林墨白,惊愕且难以置信。
他倾尽全家之力供养的长房长孙,连童子试的门槛都摸不着。
而这个用两斗粟米换来的童养婿,趴在学堂墙根下听了几耳朵,就能倒背千字文?
这……这真是祖宗坟头冒青烟了?
还是……他陈耕书,这些年,真的押错了宝?
“谁……谁人倒着背书?简直……简直有辱斯文,哗众取宠!”
陈学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气急败坏的颤抖,
“读书之道,贵在明经义,晓圣贤,养浩然之气!
非是这等奇技淫巧,玩弄文字,你……你懂什么?”
“多谢典哥儿传授经验。”
林墨白对着陈学典,认认真真地作了一揖,
“你说的这些,我乞讨时遇到的那位夫子,也都讲过。
不过他还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正着读,倒着念,不过是法子不同,能记在心里,明白道理,才是根本。”
“你……你……”
陈学典只觉得心口,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昨日好不容易缝合的玻璃心,化了。
“你那夫子,人还怪好嘞。”
陈学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钱氏彻底哑火了,瘫坐在条凳上,眼神涣散……
“墨哥儿……在家,好生读书。”
陈老头缓缓吐出一口浓烟,顿了顿,道:
“明年开春,爷送你进学堂。”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杆,目光扫过陈学典和钱氏,最后又落回林墨白身上,
“也给咱们老陈家……挣个秀才回来!”
“是,爷爷!”
林墨白躬身应道,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陈鸿斌和芸娘欣慰地看了看林墨白,扛起柴刀便跟在陈老头身后,一同上山。
“哼,记性不过是锦上添花,且不提时论锦绣文章,单单这练字断送了多少书生。”
陈学典自矜笔法出众,经常得先生夸赞有古风,便要在最擅长的领域击垮林墨白,
“除天资聪慧和勤耕不辍外,笔墨纸砚缺一不可,临帖更是重中之重。
哦,对了,一本最基础的字帖,都要二两银子起步,珍贵的字帖更是传世孤品。
入目一手大烂字,阅卷人直接黜落。”
钱氏一听,以为儿子在帮林墨白,立即拉着儿子便走:
“典哥儿,不要传授经验于他,让他浪费银子去吧。”
“多谢学典大哥传授经验,我一定会努力练字。”
林墨白微笑着说,“再定个小目标,一年超过学典大哥。”
“……”
陈学典满嘴苦涩。
他想怒吼,他才不是的。
话虽充满讥讽,但陈学典所说句句属实,昨夜林墨白早已将那三本启蒙书籍翻过一遍。
繁体字?
前世浸淫古籍修复数十载,那些字形字义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如同本能。
书写?
虽无此世童子功,但前世毛笔字的底子,再加上非遗大师对“形”与“势”的精准把握。
给他时间,练出一手足以应付科举的馆阁体,绝非难事!
只是眼下,没有纸,没有墨。
林墨白回到那间四处漏风的破屋,突然眼中精光一闪,他舀了一瓢冰凉的井水,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石板。
拿起那支自制的、毫毛略显粗糙的紫竹羊毫笔,蘸饱了清水。
笔尖悬在冰冷的石板上方,微微一顿。
然后,落笔!
清洌的水痕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一个个规规整整的繁体字跃然而出!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虽无墨色深浅,但那字架结构,竟隐隐透出一股筋骨!
清水易干,字迹很快模糊。
林墨白毫不在意,一遍又一遍,笔耕不辍。
手臂酸了,便停下,拿起刻刀和一段紫竹边角料。
嚓…嚓…嚓…
刻刀在紫竹上灵巧地游走,碎屑簌簌落下。
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笔杆雏形。
刀尖如笔,在光滑的紫竹管壁上,细细勾勒。
一株兰草的轮廓渐渐显现,叶片舒展,迎风摇曳,虽只寥寥数笔,却已显清雅风骨!
刀锋一转,在兰草旁刻下两个蝇头小楷:“寒清”。
寒香不移真君子,清韵独抱古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