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白眼角余光扫过陈鸿文,只见他此刻借着衣袖遮掩,嘴角竟飞快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细微的弧度里,分明藏着一丝窃喜。
“呵……”
林墨白心头冷笑。
这怕是大伯父的苦肉计?
不对,应该是得了便宜后的兴奋!
若大伯父有这份算计人心的城府,何至于考了十几年还是个老童生?
他目光再次落在那哭得梨花带雨的赵氏身上,这妇人看似柔弱无骨,那低垂的眼睫下,眸光流转间哪有半分真切的哀伤?
倒像是……刻意收敛的风情。
自始至终,她都在演!
“好一条美人计,连环套。”
林墨白心中了然,
“这寡妇,怕才是幕后操盘的手。陈家,往后怕是要被这女人搅得天翻地覆了。”
可惜这次,没能够彻底分家。
不过……读书倒是没了阻碍。
“妾作蒲柳,君当磐石,望郎君不弃……”
赵氏抬起泪眼,声音娇柔婉转,带着恰到好处的依赖与怯懦,望向陈鸿文。
“我……”
陈鸿文心头一荡,可抬眼撞上钱氏目光,顿时吓得脖子一缩,忙不迭地拱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听父亲大人示下。”
“嗯……?”
陈老头被这突如其来的“温顺”弄得一怔,才反应过来,闷声道,
“既如此……明日,我便请媒人登门。”
“好,陈叔够爽快,我们赵家也不含糊。”
赵铁柱蒲扇般的大手用力一拍胸脯,
“我妹子嫁过来,我们赵家陪嫁县里一座前铺后院的一进宅子,价值百银!”
此言一出,陈家众人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百两银子的宅子?
陈鸿文更是眼睛都直了,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那宅子里呼朋引伴,吟诗作赋的风光模样。
钱氏的脸,瞬间由铁青转为煞白,再由煞白涨成猪肝色!
“咳咳……”
赵氏适时地掩口轻咳两声,眼波似嗔似怨地瞥了自家兄长一眼。
赵铁柱恍然,一拍脑门,嘿嘿笑道:
“陈叔,陈家是读书人家,妹婿更是童生老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妹子虽是平妻,那也是正正经经嫁进来的,这聘礼……
总得和嫁妆旗鼓相当,才不坠了陈家的门楣,对吧?”
百两聘礼?
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陈家众人头顶。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老头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旱烟杆,指节捏得发白。
老陈氏更是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二房三房的人,亦是被这数字吓得魂飞魄散。
林墨白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讥诮。
百两?
自己这条命,当初也不过值两斗粟米。
“百两聘礼?你个破鞋烂货,是金子做的不成?”
钱氏彻底疯了,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老娘当年黄花大闺女嫁进来,才多少聘礼?你这是要吸干我们陈家的血啊!”
“郎君……”
赵氏吓得花容失色,娇躯一颤,猛地缩到陈鸿文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又轻又软,
“姐姐她……如此粗鄙凶悍,人家……好怕……”
“泼妇,你给我闭嘴!”
陈鸿文保护欲爆棚,猛地甩开钱氏抓过来的手,指着她的鼻子怒斥,
“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念夫妻情分!”
“你……你要休我?”
钱氏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天杀的陈鸿文,老娘跟你拼了!
我伺候你吃穿,给你生儿育女,你为了个骚狐狸精要休我?”
“逆子!”
陈老头气得浑身乱颤,旱烟杆指着陈鸿文,
“一百两银子……陈家上下就是卖地为奴,也凑不齐!”
“陈叔,我赵家可是陪嫁一座百两银子的宅子!”
赵铁柱抱着胳膊,下巴微抬,寸步不让。
“哥哥……岂可对长辈如此无礼?”
赵氏轻轻扯了扯赵铁柱的衣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委屈却异常清晰,
“我与陈郎情投意合,绝非看重钱财……聘礼减为四十两吧。”
她转向陈老头,盈盈一拜,
“只求陈家能容我安身,与姐姐和睦相处,侍奉公婆。”
陈家人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看向赵氏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感激和……庆幸?
“好一个以退为进!”
林墨白心中警铃大作。
这赵氏,手段高明!
先以百两嫁妆震慑,再主动减半聘礼示弱,博尽好感,反将钱氏衬得如同泼妇。
钱氏今后……怕是要被这女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哼!胳膊肘往外拐的赔钱货,跟我回家!”
赵铁柱见目的达到,带着赵家兄弟扬长而去。
“恭喜大伯父,贺喜大伯父!”
林墨白声音打破了沉默,对着脸色变幻不定的陈鸿文拱手道,
“因祸得福,抱得佳人归,这传出去,定是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
大伯父已为人夫、人父,而今觅得新人,琴瑟和鸣,定不会让爷奶再操心了。
不像我,还要让岳父大人为我日夜悬心,劳心劳力。
大伯父真乃我辈楷模,当是我学习之典范!”
他语气真诚,字字句句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陈鸿文的心窝子上!
“你……”
陈鸿文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向陈老头和陈老太。
陈老头疲惫地闭上了眼,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陈老太则别过脸去,不愿看他。
“墨哥儿说得不对吗?”
陈鸿斌立即说道,
“爹娘供你读书,供你娶妻生子,已经仁至义尽了,难不成纳妾娶平妻的风流债,也要爹娘出?
大哥,你可真是孝顺啊!”
“我……谁说的,我自家出,便……自家出。”
陈鸿文被噎得面红耳赤,猛地扭头看向哭得撕心裂肺的钱氏,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没钱,我攒的是典哥儿的束脩,是凤娘嫁妆,是学籍的老婆本,就是没你的风流债!”
钱氏猛地抬起头,“你有本事风流,就有本事出钱。”
陈鸿文被这钱氏看得心头一寒,求助无门。
“大伯母。”
就在陈鸿文万难之际,林墨白说道,
“这银子,依我看,还是得您出。”
钱氏猛地瞪向他。
林墨白不慌不忙,继续道:
“且不提那一套价值百银的宅子,若因这四十两聘礼闹得不愉快,赵家心生不满,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对大哥的举业有巨大打击。
再者说了,您是原配正妻,身份尊贵。
就算平妻进门,按规矩,也得归您管束,晨昏定省,侍奉主母。”
钱氏脸上的疯狂,渐渐凝固,随即眼神剧烈闪烁起来。
一座县城的宅子!
晨昏定省,侍奉主母?
那岂不是……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秀才娘子?
那贱人再得宠,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玩意儿?
这笔账……好像……真的不亏?
她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明的算计和一丝……隐秘的快意。
“墨哥儿,小小年纪,心思通透,条理分明,真真读书种子。”
陈鸿文如蒙大赦,立即向林墨白投来感激目光,夸赞道,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等书籍你学典哥哥,已经熟读了。
待你开蒙,便算是大伯父支援与你了。”
“谢谢大伯父。”
林墨白开心了,看向陈老头,大声道,
“我读书的机会是岳父,用一命沉塘换来的,我自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跃!”
他怕陈老头反悔,不得不在岳父伤疤上洒盐了。
果真,陈家上下,无一人反对。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陈鸿文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
“好,好诗,好气魄。此句……此句雄浑苍劲,意境深远,直抒胸臆!”
他猛地一拍大腿,竟忘了脸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也顾不上,激动地看向林墨白,
“墨哥儿,此诗……可是你所作?”
角落里,陈学典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小子乞讨时候,道听途说。”
林墨白腼腆一笑,目光却转向脸色铁青的陈学典,
“学典大哥,能不能先把书给我?我想先拿回去养养……”
“拿去!”
片刻之后,陈学典把书交给林墨白,下巴微抬,眼神居高临下,
“读书一道,非是认得几个字便算通达。需明经义,晓圣贤,养浩然之气。
耗费的不仅仅是银钱,更是天资悟性,是十年寒窗的苦功。
莫要以为有了几本破书,有了读书的机会,便能一步登天,出人头地。”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刮过林墨白瘦弱的身躯和洗得发白的破袄,
“你……还差得远呢!”
“谢谢学典大哥提醒,我一定以大哥为鉴。”
林墨白珍重地接过那三本旧书,声音清脆,
“定个小目标,争取一次下场,考上童生!”
“噗……”
陈学典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碎的不能再碎了。
林墨白却不再看他,直接告辞。
回到屋里,喂媳妇儿吃鸡。
注意,没有吧,是烧鸡那种。
“墨哥儿……”
芸娘声音细弱,带着一丝颤抖。
林墨白没说话,只是走到炕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三本旧书放在炕头最干燥的地方,用一块破布仔细盖好。
然后,金黄油亮的鸡皮,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浓郁的肉香。
“吃。”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肉香弥漫在小屋里,她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一边无声地流泪。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拍打着破旧的窗棂。
但这一刻,这屋子,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书,有了!
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