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碾过陈家沟村口覆着薄霜的土路,发出吱呀的声音。
未曾踏入陈家院门,钱氏声音就如破锣般炸响:
“站住!”
钱氏横着一条长板凳,像门神般堵在门口,她身后站着一脸看好戏模样的陈凤娘。
“卖了多少钱?交出来!”
说着,就毫不客气地伸手过来,要去扯陈鸿斌的包裹!
陈鸿斌一挡,脖子一梗,学着林墨白的话,带着一股混不吝的硬气:
“屋里爹娘高堂坐,屋外我们兄弟三个大男人读书务农,你一妇道人家不当家二不做主,凭啥质问我?”
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竟一时语塞。
这话没毛病,她充其量只能掌长房一家的权,平日里仗着爹娘看重长房,所以才耀武扬威!
“这钱可是公中的,关乎鸿文考秀才,关乎典哥儿的束脩,我问一问咋啦?”
她故意扫视着闻声从屋里探出头来的陈老头、老陈氏,声音提高三分,
“省得有些人啊,起了私心,昧了银子,误了陈家光耀门楣的大事儿。”
“放屁!”
陈鸿斌一听,眉头一皱,反正就不给钱氏好脸色,准备驾车直接闯,就听林墨白说道:
“大伯娘,您方才说,这钱是公中的,关乎陈家门楣,对吧?”
钱氏一愣,下意识哼道:“废话!”
“那既然是公中的钱,那就不能只给大伯和大哥用。
大伯娘方才也说了,光耀门楣是大事。
那……”
林墨白嘴角勾起一抹纯良无害的弧度,“能不能供我也读书?”
“供你读书?”
钱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厉的笑声几乎掀翻屋顶,她双手叉腰,唾沫星子横飞,
“别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了,家里供鸿文和典哥儿已经是勒紧裤腰带了,哪还有余钱供你这个吃白食的病秧子?”
她轻蔑地瞥了一眼陈鸿斌怀里那旧红包袱,撇着嘴,语气刻薄至极,
“你们三房不是本事大吗?有能耐,你们自己供啊!
只要不拖累家里,不耽误鸿文和典哥儿的前程,你们爱怎么供怎么供!
老娘没意见!”
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十足的轻蔑和笃定。
她还以为三房是之前的三房,地里刨食、绣房刺绣都属于公中,其他毫无进项,凭什么能供自己读书。
在她看来,地理刨食、绣房刺绣都属于公中,除此之外三房毫无进项,凭什么供人读书?
而且她巴不得三房把这点好不容易攒下的私房钱,全砸进这个无底洞里,彻底断了念想!
“大伯娘一家都是读书人,有道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林墨白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大伯娘这话,当着爷爷奶奶、二伯二伯娘,还有我们三房的面说了,该不会过两天就不算数了吧?”
“我们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家,岂会说话跟放屁一样?”
钱氏被林墨白那读书人家的帽子一扣,昂起脖子,声音拔得更高,傲然道,
“你们三房有本事,就自己供他读,老娘绝不拦着,说到做到!”
“爹!娘!二哥!二嫂!你们都听清了吧?”
钱氏承诺出口,陈鸿斌脸上瞬间迸发出狂喜!
他猛地一扬鞭子,狠狠抽在驴屁股上!
“驾!”
驴车猛地前冲!
“哎呦!”
钱氏和陈凤娘猝不及防,被冲势带得一个趔趄,人仰马翻,尖叫着狼狈躲开。
驴车哐当一声冲进院子,扬起一片尘土。
陈鸿斌把驴车拴好,将林墨白推进屋,自己则挺直了腰板,像打了胜仗的将军,朝着正屋走去。
破屋内,寒气刺骨。
林墨白却感觉不到冷,他盘腿坐在土炕上,指尖拂过那几段剩下的紫竹边角料。
之前缺少工具,他只能制作劣质的紫竹笔,而且缺少名气,卖不出价格。
如今,工具齐备,才算真正有了用武之地!
文房雅物,岂止于笔?
砚台、笔洗、笔架、臂搁、镇纸……乃至书桌案几!
只要材料足够,他信手便可拈来,件件皆可成精品!
“披星阁……”
林墨白低声念着。
那三支投石问路的紫竹笔,若沈青山稍稍懂得商业运作,未必不能小火一把。
相信沈青山不久的将来,会再次上门,他很快便能积攒读书的费用。
而且,今日在县城,他特意向沈青山打听了书肆行情,再结合街谈巷议,一个清晰的认知浮现脑海:
清远县乃至整个大雍朝,市井娱乐,贫瘠得可怜!
勾栏听曲,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出才子佳人。
话本子更是稀缺,题材无非富家千金恋穷书生,豪门少爷爱农家女,老套至极。
带插图的精品?
更是凤毛麟角!
他读书识字之后,前世那些耳熟能详、波澜壮阔的故事,便可名正言顺问世。
届时,随便拿出一部,都足以在这个世界耳目一新。
远的不说,清代集大成的《白蛇传》——人妖之恋,水漫金山,状元祭塔!
何等新奇?何等曲折?何等动人?
一旦问世,绝对风靡市井!
至于《金瓶梅》这等直指人性幽暗的奇书……林墨白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现在碰不得,科举功名未成,贸然拿出这等禁书,无异于自寻死路。
不过,既然来到此世了,总之要给这个世界留下点自己的痕迹。
“读书……”
想到此处,林墨白眼中凶光一闪而逝,他攥紧了刻刀,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愈发清明。
晚饭时分,气氛诡异。
长房的小灶依旧飘着肉香,但陈鸿文却罕见地没有露面。
钱氏坐在桌边,脸色阴沉得像锅底,筷子把碗里的米饭戳得千疮百孔,时不时用淬毒的眼神剜剜向长房方向。
陈老头闷头扒饭,一言不发。
老陈氏看着芸娘给林墨白盛粥,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说什么。
林墨白接过芸娘递来的粥碗,指尖不经意地碰了碰她冰凉的手背。
芸娘像受惊的小鹿般缩回手,蜡黄的小脸在昏暗油灯下微微泛红。
“少吃点。”
林墨白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芸娘一怔,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林墨白没解释,只是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就在这时……
“砰砰砰!砰砰砰!”
院门被砸得震天响,粗暴的力道仿佛要将那扇破木板门拍碎!
“陈鸿斌,你个奸夫淫夫,给老子滚出来!”
男人粗野狂暴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在冬夜里轰然炸开!
“奸夫?”
满院皆惊!
陈鸿武这个闷葫芦豁然站起,二伯娘方氏手里的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陈老头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瞬间布满惊怒!
老陈氏脸色煞白。
芸娘吓得浑身一颤,小脸瞬间褪尽血色,下意识地抓住了林墨白的衣袖。
在这个名声重于性命、礼教大如天的年代,这罪名,足以让当事人被唾沫星子淹死,甚至……
被宗族直接捆了沉塘,连官府都无需过问!
“逆子,你……你到底干了什么狗屁倒灶的腌臜事?”
陈老头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同样一脸懵的陈鸿斌,气得浑身哆嗦,声音嘶哑破裂,
“我陈家的脸……陈家的门楣,都被你丢尽了!”
他痛心疾首,
“你要是有你大哥一半省心,老子死也能闭眼了!”
钱氏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更深的怨毒和一丝隐秘的快意取代。
她强作镇定,双手却不受控制地紧紧攥住了桌沿,指节发白。
“三叔,我辈读书人,寒窗苦读,最重清誉,最忌声名狼藉!”
陈学典下巴微抬,脸上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和一种居高临下的痛心疾首,
“你身为长辈,竟犯下如此伤风败俗、令人不齿之事!
你让侄儿日后如何面对同窗好友?如何挺直腰杆论圣贤之道?”
他声音清朗,却字字诛心,
“我……我都没脸见人了!”
林墨白目光如鹰隼隼般扫过全场,钱氏的反应太反常了!
如此绝佳的机会,本该是第一个跳出来落井下石、火上浇油,恨不得立刻将三房钉死在耻辱柱上才对。
而今,她却默不作声。
再加上,出城之时的匆匆一瞥,他便明悟了。
“爷爷,奶奶,此事定有蹊跷!”
林墨白猛地站起身,说道,
“今日我和岳父进城卖山货,形影未离,从未分开,岳父大人绝无可能行此苟且之事!
如今大伯父府试、典哥儿童子试开考在即,依我看这绝非巧合。
定是有心之人,欲借此事打击我陈家名声,断我陈家科举之路。”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向陈老头,
“陈家耕读传家,门楣清誉重于泰山,绝不容此等污蔑。
此时,阖家上下,应枪口一致对外,请爷爷即刻叫上大伯父……”
他猛地转头,目光射向长房紧闭的房门,
“他是读书人,可带领全家,澄清谣言,揪出幕后黑手,还我陈家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