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山像是被那声咳嗽刺中了要害,他眼神挣扎了几下,看了看手中紫竹笔管,忍痛撤回一个高价:
“五百文,一支!”
“可以!”
陈鸿斌的声音却猛地炸开,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卖,卖,三支全卖!”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生怕对方反悔。
山货卖得再多,那也是长房的,是公中的!
可墨哥儿捣鼓出来的三支笔,是独属于他们三房的进项!
一两半银子啊!够给三房上下都做两身新棉袄了,够给墨哥儿买半斤上好的灯油,让他夜里少熬点眼睛了!
“少东家果真慧眼识珠,与我是有缘人!”
林墨白也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少年人纯真的笑容,仿佛对这价格满意至极。
他当然知道卖得极亏,这紫竹管的打磨工艺,放在识货人眼里,五两银子一支都算贱卖。
但在毫无名气和背景的情况下,根本卖不出去。
他这次来,本就是试水,探探行情,摸摸门路。
而且,他也看得出来,眼前这家披星阁,门庭冷落,能拿出一两半银子收,恐怕已是极限。
与其纠缠价格,不如结个善缘。
“敢问少东家,刻刀一套价值几何?”
林墨白目光扫过货架上那些寒光闪闪、形制各异的工具,状似随意地问道。
“刻刀?”
沈青山还沉浸在惋惜里,有些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其中一支笔,
“有二两银子的精钢套件,有五百文的生铁单刀……看你要哪种。”
“那就来一套五百文的吧。”
林墨白嘴角一挑,笑呵呵道,没有丝毫犹豫。
老掌柜默默从柜台下取出一套用旧布包着的生铁刻刀,刀身黝黑,刃口略显粗糙,但形制齐全。
老掌柜忍不住叹息地摇了摇头,满是褶子的脸上写满无奈。
他在这披星阁干了一辈子,从意气风发的学徒熬成如今风烛残年的掌柜,亲眼看着老东家如何将一个小店经营成清远县数一数二的笔墨庄。
又如何在同行恶意倾轧下,被袁家翰墨轩挖走了苦心培养的笔管匠和雕刻匠,生意一落千丈,连老东家都被气得病倒卧床不起。
少东家沈青山,心善,眼光和手腕也有,可终究难挽大厦将倾……
这铺子,还能撑多久?
“哎呀!”
就在林墨白接过刻刀和铜钱时,脚下忽然一滑,一支紫竹笔脱手掉落在地!
“啪嗒!”
笔杆和笔头应声分家!
劣质的白毫笔头瞬间散开,滚落一地尘土,只留下那截光秃秃笔杆,静静躺在青砖地上。
“无妨,无妨……”
沈青山连忙弯腰去捡,“是我没接稳……”
他心疼地捡起笔杆,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对那散落的毫毛倒不甚在意。
自家就是做笔的,拥有独家笔毛配方,不然何以在清远县立足。
自然,他看不上劣质羊毫。
“嗯?”
沈青山双眼精光爆闪,紧紧盯着林墨白那张稚嫩却异常平静的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敢问小哥儿,家在何方?尊姓大名?”
“福山镇陈家沟,家岳陈鸿斌,在下林墨白。”
林墨白坦然回应,眼神清澈,然后告辞离去。
看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消失在门外喧闹的街市,沈青山久久没有言语。
“东叔……”
他转身,看向依旧愁眉苦脸的老掌柜,笑容里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明朗,
“你说,我是不是傻人有傻福?”
“啊?”
东叔不明所以,只当少东家是在自嘲这笔买卖亏了。
“哈哈……”
沈青山朗声一笑,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紫竹管身,
“你以为这笔真是那孩童不小心弄脱落的?”
“不是吗?”东叔傻傻问道。
“这笔头脱落得好啊!”
沈青山信手拈来紫竹笔杆,轻轻摩挲,笑容满面,
“自从店里笔管匠被挖,披星阁市场尽失,门可罗雀。
而这紫竹笔杆,刷上大漆后,堪称精品,再配上披星阁独门狼毫笔毛!
且上面毫无雕琢,正好可雕上披星阁的印记!
此笔乃天赐良机,可解燃眉之急!”
此外,县郊有一奇人,自号半竹居士,乃清远县有名的文房四宝藏家,非精品绝品不藏,尤其痴迷紫竹!
清远县附近县城笔墨庄子,无不以藏品能入其法眼为荣。
若放出风声……此人闻之,必会登门!
届时,披星阁之名,或将东山再起。
没想到自己只是单纯喜欢这紫竹笔,竟有如此意外收获!
至于追问林墨白家在何处?
从少年购买刻刀的举动,沈青山几乎断定,这紫竹笔杆极可能就是这少年亲手所制!
他心中已然打定主意,若此次紫竹笔杆真能打开局面,他必要登门拜访陈家沟,建立长期合作!
看着少东家兴致如此高昂,东叔尴尬地附和着,心里却是一万个不信三支笔杆就能起死回生?
披星阁的生意,这个月好不容易才勉强收支平衡,可经不起任何折腾了……唉,但愿少东家不是空欢喜一场。
驴车吱呀,陈鸿斌咧着嘴,摸摸怀里那串沉甸甸的铜钱,又看看身边闭目养神的林墨白,只觉得这寒风都带着甜味。
三房,终于看到点亮光了。
而林墨白为何会如此“帮衬”濒临绝境的披星阁?
其一,自然是在这势利的世道里,沈青山给了他难得的尊重和公平交易;
其二,更深层的原因,林墨白需要一个稳定且识货的渠道,来为他未来可能源源不断产出的文房雅物铺路。
披星阁若倒了,他再去哪里找沈青山这样忠厚且有眼光的商家?
七拐八绕,驴车停在城西一处挂着锦绣坊牌匾的铺子后巷。
空气里弥漫着浆糊和染料的混合气味。
“吱呀”一声,后门打开。
一个身材高挑的妇人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袄裙,腰间系着条灰扑扑的围裙,可这身打扮却丝毫压不住她的颜色。
“婆娘!”
陈鸿斌激动地喊了一声。
那妇人猛地抬头……
乌黑浓密的发丝只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散落颊边,却更衬得她肤色莹白如玉。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黑白分明,清澈又锐利,此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
即便穿着粗布衣裳,那通身利落又带着点野性的气质,也让她像一颗蒙尘的明珠。
正是林墨白的岳母,柳氏。
“哟,稀客啊?”
柳氏挑眉,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辣味,目光在陈鸿斌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林墨白脸上。
林墨白清晰地看到自家岳父陈鸿斌脸上闪过一丝局促,那模样,竟有几分……呆头鹅?
他忍不住朝陈鸿斌瞥了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
“岳父大人,您当年是怎么把天仙骗到手的?”
“咳!”
陈鸿斌老脸一红,一巴掌拍在林墨白后脑勺上,力道很轻,
“臭小子,皮痒了是吧?”
“噗嗤!”
柳氏被这翁婿俩的眉眼官司逗乐了,那股子刚见面的疏离感淡了不少。
但见她杏眼圆睁,叉腰怒斥:“陈老三!当老娘面就敢动他?活腻歪了?”
那泼辣劲儿,震得陈鸿斌脖子一缩,讪讪傻笑。
她上前一步,冰凉却带着薄茧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捏了捏林墨白的脸颊。
“嗯,脸上有点肉了,不像前阵子跟个纸片人似的,有点人气了。”
她语气嫌弃,但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
“岳母大人,这是岳父大人特意叮嘱给您带的厚衣服!”
林墨白赶紧献宝似的捧出包袱,
“岳父大人说,绣坊天寒地冻,生怕您冻着了,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送到!”
陈鸿斌在一旁猛点头。
“呵!”
柳氏嗤笑一声,丹凤眼斜睨着陈鸿斌,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
“信了你这老男人的鬼,是芸娘那丫头惦记我吧?也就我闺女知道心疼人!”
陈鸿斌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搓着手讷讷不言。
柳氏接过包袱,看也不看陈鸿斌,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褪色红布包着的小布包,塞进林墨白手里,沉甸甸的。
“拿着,老娘偷偷攒的。给芸娘和你买点肉骨头熬汤补补,别都让那黑心烂肺的给搜刮了去。”
她压低声音,带着一股护犊子的狠劲,
“在家给我看好芸娘!她要是少根头发丝,老娘回家活剐了你俩!”
“岳母大人放心,我会护好芸娘!”
林墨白攥紧钱袋,感受着那份温热和重量,抬起头,眼神无比认真,
“我还要赚钱读书,考秀才,中举人,将来……
等我出息了,给您开一座清远县最大的绣坊,给芸娘开一间染布坊。
让您当东家,再不用受这份冻!”
柳氏愣住了。
看着少年清亮的眼眸里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和灼热,她那颗被生活磨砺的如同磐石的心,竟猛地被烫了一下。
一股酸涩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冲上鼻腔眼眶。
她猛地扭过头,吸了下鼻子,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
“小小年纪,净会哄人!赶紧滚蛋!别耽误老娘干活!”
她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转身就走。
“墨哥儿真懂事儿……”
细若蚊呐的叹息,飘散在关门的风里。
陈鸿斌看着紧闭的后门,又看看身边林墨白,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大手用力拍了拍林墨白的肩膀:
“走,带你去吃烧鸡,刚出炉的,香掉舌头那种!”
他拉着林墨白,挺胸抬头地穿过熙攘的长街,直奔飘来最浓郁肉香的烧鸡摊。
金黄油亮的整鸡被摊主利落地剁开,浓郁的肉香霸道地钻进鼻孔,勾得人口舌生津。
林墨白前世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
可此刻,这最普通的烧鸡香气,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胃。
“喏!吃!”
陈鸿斌豪气地将最大一只鸡腿塞进林墨白手里。
林墨白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捧着鸡腿,狠狠咬了一大口!
滚烫的油脂混合着酥脆的鸡皮、嫩滑的鸡肉在口中炸开,咸香瞬间淹没了味蕾!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涌出的、久旱逢甘霖的满足感!
“唔……”
他舒服得几乎哼出声,狼吞虎咽,烫得直吸气也舍不得停。
陈鸿斌看得眉开眼笑,笑道:
“慢点慢点,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
林墨白却动作一顿,看着手中只剩一半的鸡腿,又看看陈鸿斌,忽然将剩下的鸡腿递过去:
“岳父,您也吃。”
陈鸿斌一愣,看着林墨白清澈认真的眼睛,再看看那沾着油渍和口水的半只鸡腿,心头莫名一热。
“臭小子……”
他笑骂一句,没接鸡腿,却把自己那块肉撕下大半,塞进林墨白手里,
“赶紧吃,吃饱了,给芸娘带半只回去!
那丫头……跟着我们,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你也吃,你不吃我也不吃……”
“好好……”
陈鸿斌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半只烧鸡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然后两人开始大快朵颐。
肚子里有了油水,身体似乎都暖了几分。
饱餐一顿,揣着烧鸡腿和剩余的银子,回家!
“咦?”
从一小巷穿出来,林墨白看到一背影与大伯父极其相似之人,扛着大包小包的,拐进一户人家,
“许是看错了,这个时间,大伯父和典哥儿,都应该在家温书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