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银子?”
陈鸿斌微微一怔,勒住驴车的手都忘了使劲,驴子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你哪儿来的?难不成,你偷偷捡到银子了?”
“我又不是财神,怎么会出门就捡银子。”
林墨白解开一直背着的破包袱,小心翼翼地从几层破布里,取出三支笔。
紫竹笔杆在冬日的阳光下流淌着幽深光泽,羊尾毫毛显粗糙,却也被精心梳理过,紧紧贴合在笔斗处。
“咱们把我做的毛笔卖出去,不就有银子了吗?”
他跟随陈鸿斌来县城,其一真的是想给丈母娘送衣服,其二就是卖笔探一探行情。
他知道单单卖笔赚到的银子,还不足以坚定陈鸿斌分家供自己读书的决心。
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火候到了就足以火山爆发。
“你这丑东西能卖得出去?”
陈鸿斌坐在驴车上,回头一瞥,不经心地说。
“能与不能,咱们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吗?”
林墨白拿起一支笔,迎着微光轻轻转动,紫竹的光泽如水波般流淌,
“反正在我看来,单单这笔杆子,就比大伯父那二两银子的狼毫要好得多!”
一提到陈鸿文那二两银子的狼毫笔,陈鸿斌就感到一阵肉痛,仿佛那银子是从他骨头缝里刮下来的。
他凑过来,粗糙黝黑的手指想碰又不敢碰,只在空中虚划着,端详半天,才重重点了点头:
“成,紫不拉叽的卖相是比他那个黑不溜秋的强!
都是笔,凭啥他能卖二两,咱就不行?
去试试看!”
陈鸿斌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像是卸下了半副重担,带着林墨白走向清远县东城最气派的笔墨铺子——翰墨斋。
气派的黑漆门脸,鎏金招牌,门口立着两个穿着干净青衣的伙计。
来往皆是穿着绸缎长衫、手持折扇的文人或富商。
陈鸿斌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腰杆,拉着林墨白走了进去。
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冰冷的门钉。
又接连走了两家规模稍小的笔墨铺子,不是被敷衍搪塞,就是被直接轰出。
陈鸿斌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换上了一层灰败的沮丧。
“岳父,再试试这家。”
林墨白的声音依旧平稳,指向街角一处不起眼的门脸。
青砖灰瓦,门脸狭窄,一块黑底金漆的匾额悬在门上,字迹古朴苍劲——披星阁。
比起翰墨斋的金碧辉煌,这里显得格外低调,甚至有些破旧。
店内光线略显昏暗,陈设古旧,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锭、纸张和木料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个伙计正拿着鸡毛掸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掸着货架上的浮灰,见有人进来,眼皮懒洋洋地抬了一下。
看清陈鸿斌和林墨白的穿着后,便转过头去,继续掸他的灰。
陈鸿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憋闷:“小哥儿,敢问贵店,可有笔售卖?”
那伙计这才慢悠悠转过身,随手从货架上取下一支笔,懒洋洋道:
“正宗湖州紫毫,笔锋锐利,蓄墨如注,十五两银子一支,童叟无欺!”
他故意将数字咬得极重,眼神斜睨着陈鸿斌,等着看他惊惶退缩的窘态。
“十……十五两?”
陈鸿斌倒吸一口冷气,他这才明白,大哥陈鸿文那笔,啥都不是!
看着陈鸿斌这副土包子被吓住的模样,伙计眼中的鄙夷更浓,像挥苍蝇般摆手:
“小哥儿,贵店可收购毛笔?”陈鸿斌问道。
“去去……哪里来的哪里去,莫要在此捣乱,我们披星阁的门槛是你们手中劣质东西能达到的?”
伙计不耐烦地道,“岂不是拉低了我们披星阁的水平?”
柜台后,一个穿着长衫,正一边无意识地咬着笔杆头,一边愁眉苦脸地拨弄着算盘珠子。
算盘旁边,摊开一本厚厚的账册。
就在伙计赶人的时候,林墨白听着柜台面善少年嘴里不停念叨:
“上月亏30两,这个月卖出松烟墨……”
“本月结余3钱银子,勉强收支平衡。”林墨白脱口而出。
“不错,不错,这个月终于不再亏了。”
青色细棉布长衫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眉眼清秀,气质温润,经过一阵盘算顿时笑如雨后初霁。
可看向为自己算账的人,不由得惊呼一声:
“咦,你这么小,是怎么算的又快又准?”
“小鸡儿……不足挂齿。”林墨白笑道。
“……”
少年撇嘴。
“谁让你打扰少东家算账的,快走,快走……”伙计闻声上前,再次赶人。
“进门是客,岂可无礼?”
沈青山立即面色不悦,将委屈巴巴的伙计赶走,而后对着两人拱手一礼,态度温和:
“伙计无状,让两位见笑了,小哥儿可是需要笔墨纸砚?
小店虽小,在清远县却也是百年老店,笔墨纸砚皆是真材实料,童叟无欺。”
“我们……”
陈鸿斌鼻头一抽,便想解释他们是来卖笔的,却被林墨白轻轻一抓手臂拦住。
林墨白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破包袱解开一层,露出里面三支紫竹羊毫笔的轮廓,迎上沈青山清澈好奇的目光:
“神笔三支,货与有缘人。大哥儿一看便慧眼识珠,小子斗胆请大哥儿掌掌眼。”
“小哥儿年纪不大,看人真准!”
沈青山自矜一瞬,便被这少年老成的语气逗乐了,眼中兴趣更浓,
“神笔?可否让为兄开开眼?”
他伸出手,姿态自然。
林墨白小心地取出一支,放在沈青山摊开的掌心。
当紫韵幽深的笔杆出现时,沈青山脸上的轻松笑意瞬间凝固。
他瞳孔猛地一缩,指尖下意识地收紧,轻轻拂过笔杆。
“这……这紫竹!”
沈青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选材绝佳,近根三节,竹龄三至五年!
肌理密实如脂玉,叩之必有金玉之声!”
他几乎是本能般判断着。
“叮……”
林墨白屈指在旁边一支笔杆上轻轻一弹,一声清越悠长,如冰泉击石的颤音在安静的店铺里荡开。
伙计张大了嘴巴……
沈青山眼中精光爆闪,语气急促:
“啧啧……看笔杆子光润成都,非浸淫此道数十年的大匠,绝无此等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艺!
这线条……浑然天成,这手感……”
他的激动溢于言表,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然而,当他灼灼的目光,落到笔斗处那梳理整齐却依旧难掩粗糙的羊尾毫毛上时——
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明珠蒙尘,可惜了……可惜了啊!”
他连连摇头,长叹一声,
“这毫毛……暴殄天物啊!”
他痛心疾首,几乎捶胸顿足:
“如此上品的紫竹管,竟配了这等……这等粗劣不堪的羊尾毫毛?
简直是……劣马配金鞍,焚琴煮鹤,可惜,可叹!”
过了小半天,他才接受现实,面色如同吞了蚊子,艰难给出价格,“那就一两……”
“咳咳……”
“咳咳……”
一声苍老的轻咳从柜台后的帘子传出。
头发花白、戴着旧毡帽的老掌柜颤巍巍地踱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愁苦,眼神绝望地扫过沈青山手中的笔,又看了看店铺冷清的陈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