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那张涂了劣质脂粉的脸瞬间扭曲,尖声刺破小院的寂静:
“采菇挖笋才回来,又要进城?想躲懒不干活?不知道跟谁学的?
你爷奶那么大的年纪了,还在辛苦劳作,年纪轻轻就偷奸耍滑,不孝的东西!”
陈鸿斌脸色一沉就要发作,却被林墨白轻轻拉住衣袖。
“大伯娘教训的是,孝道自然是大。”
林墨白抬起头,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昨夜寒风刺骨,墨白梦见岳母大人在绣坊里,十指冻得通红如萝卜,仍在为全家生计穿针引线,沐寒劳作……醒来后,我心如刀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老头和二房众人,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为人子女者,见父母受冻受苦,岂能安坐家中?
我虽年幼力薄,亦知冬温夏清乃人子本分!
此番进城,不为闲逛,只想为岳母送件御寒的厚袄!”
他看向钱氏,眼神澄澈坦荡:
“敢问大伯娘,我忧母之寒,急母之困,欲尽一份人子微孝,何错之有?
这‘偷奸耍滑’、‘不孝’的大帽子,又是从何扣来?”
话音落下,满院死寂。
二伯娘方氏猛地想起那个在绣坊倔强的妯娌,自己却从未想过送件厚衣……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芸娘眼圈一红,紧紧咬住下唇,看着林墨白的侧影,心底有什么东西被狠狠触动。
陈老头捏着烟杆的手抖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
是啊,老三媳妇柳氏,也是这个家的牛马,被忽略了太久。
连陈鸿武这个闷葫芦,也下意识搓了搓自己粗糙冰冷的手。
钱氏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张着嘴,脸色阵青阵白。
“你……你……”
她嘴唇哆嗦着,那句“一个绣娘冻死活该”无论如何也骂不出口了。
“早去早回,别耽搁了下午的活计!”
陈老头闷声丢下一句,算是默许,背着手快步回了屋,背影竟有几分狼狈。
寒风卷着碎雪粒子,刮在通往清远县的官道上。
驴车吱呀作响,碾过泥泞冻硬的车辙印。
林墨白裹着芸娘连夜缝补过的破袄,坐在堆满山货的板车旁,目光沉静地扫过官道两侧。
枯树狰狞,荒田萧索,偶有破败的村落点缀其间,土墙茅顶,炊烟稀薄。
离城门尚有半里,一股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
青灰色的高大城墙在冬日薄阳下透着一股冷硬的威严,往日懒散的城门兵丁,今日竟盔甲鲜明,长枪如林!
城门口排起了长龙,兵丁如狼似虎,粗暴地翻检着每一辆车、每一个箩筐,连妇人怀里的包袱都要抖开细查。
“都给老子搜仔细了,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过!”
一个络腮胡队正按着腰刀,厉声咆哮,目光锐利如鹰隼。
轮到陈家驴车。
“站住!哪里来的?车上装的什么?这两人什么关系?”
兵丁长枪一横,枪尖几乎戳到陈鸿斌鼻子上。
“军爷息怒,小的是陈家沟农户陈鸿斌,这是我女婿林墨白,进城卖点山货。”
陈鸿斌陪着笑,连忙掏出盖了里正戳子的路引,
“顺便…顺便给在绣坊做活的婆娘,送件衣裳。”
“女婿?”
络腮胡队正狐疑的目光刀子般刮过林墨白瘦弱的身板,
“你多大?他多大?糊弄鬼呢?带走细查!”
两个兵丁立刻如狼似虎扑上来要拿人!
“军爷且慢!”
林墨白猛地跳下车,不卑不亢地一揖到底,声音清朗,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凄惶,
“家岳所言句句属实,小子林墨白,乃陈家三房童养婿!小子不幸落难,幸得岳父岳母倾力相救,才捡回半条命!
此番进城,确为感念岳母操劳,奉衣御寒。此乃家岳所书路引,上有里正印信为凭。小子病躯残喘,岂敢欺瞒军爷?”
他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将童养婿、感念送衣几个关键信息咬得极重。
瘦弱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配合那苍白病容,更显可怜可信。
“如此口齿伶俐,可是读过书的?”
络腮胡队正接过路引仔细看了看,又狐疑地打量了林墨白几眼,这才失了耐心,不耐烦地挥挥手,
“可惜了这天赋,滚滚滚!”
“谢军爷!”
陈鸿斌松了口气,拉起林墨白的手腕坐上驴车。
林墨白未曾读书,就如此进退有据,一言一行比读了二十年书的大哥都有章法。
真像军爷说的,是读书种子,可惜长在了陈家三房。
略带愧疚地摸了摸林墨白脑袋,驴车吱吱嘎嘎驶入清远县城门洞。
喧嚣声浪如同煮沸的滚油,轰然撞入耳膜!
长街如练,青石板路被车辙磨得光滑。
两侧店铺鳞次栉比,幌子招摇:绸缎庄、米行、书肆、茶馆、铁匠铺……
“糖葫芦……甜掉牙的糖葫芦嘞……”
“刚出锅的热乎大包子……”
“针头线脑,篦子木梳……”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粼粼声、孩童嬉闹声,汇成一股喧嚣而充满生气的洪流,冲击着林墨白的感官。
这便是大雍朝一座普通县城的鲜活脉动。
前世见惯高楼霓虹的他,此刻心中充满震撼。
他要在这个世界活一辈子,那便睁眼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街角,几个穿着绫罗的富家公子,正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松鹤楼今儿个下午又排《西厢记》了,莺莺小姐私会张生那段……”
“啧,听了八遍有余了,词儿都能倒背如流,实在无甚新意,奈何这清远县就这么一家能听曲儿的,弃之可惜啊!”
“唉,总比在家干坐强。”
另一人压低声音:
“还听戏?东城陈员外家的小公子也被拍花子掳了!光天化日啊,县太爷急得嘴角都起燎泡了!”
“嘶……这帮天杀的!”
……
林墨白默默听着,将这些市井百态尽收眼底。
《西厢记》?崔莺莺私会?翻来覆去?
这大雍朝的市井娱乐,竟如此贫瘠单调?
让他眼底掠过一丝亮光。
“你小子发什么愣?”
陈鸿斌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力道不重,带着提醒,
“跟紧了,眼珠子别乱瞟,没听见刚才人说吗?拍花子的闹得凶!
你要是丢了,老子拿什么去见你丈母娘和芸娘?”
他瞪着眼睛,难得地带了几分严厉。
“是,岳父大人!”林墨白重重点头。
转过街角,一座三层飞檐的朱红楼宇豁然矗立眼前!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正门上方悬挂着黑底金字的“松鹤楼”大匾,笔力遒劲。
门前车马喧嚣,穿着绸缎的富商、气度不凡的文士、带着仆从的官眷,络绎不绝。
陈鸿斌看着那气派的门脸,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黝黑的脸上露出几分局促和敬畏。
他勒住驴车,停在侧门专供送货的窄巷前,熟练地解下捆着山货的绳子,动作麻利地开始卸货。
“老陈,今日货色不错啊,这冬荪饱满,松茸也新鲜!”
一个穿着绸褂、油光满面的管事踱步过来,三角眼挑剔地扫过箩筐里的山货,
“冬荪四十二斤,二十文一斤。笋子三十七斤,十文一斤。杂蘑菇……嗯,品相参差,算三文一斤吧。”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包浆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嘴里念念叨叨:
“四十二斤冬荪……四二得八,再加个零……蘑菇……嗯……”
陈鸿斌紧张地搓着手,黝黑的脸上堆着笑,眼巴巴盯着那几颗滚动的算珠。
每一颗珠子拨动的声音,都像敲在他心尖上——这可关系着他能分到的辛苦钱!
要不是不会算,他肯定会亲自算上一边。
“总计两千零三十文,合二两又三十文。”
林墨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瞬间压过了管事的嘀咕和算盘声。
管事的拨珠的手指猛地一顿,豁然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后厨几个探头探脑看热闹的杂役也张大了嘴巴。
陈鸿斌更是猛地挺直了腰板,瞪圆了眼睛看着林墨白。
管事不信邪,手指飞快地在算盘上噼里啪啦一阵猛拨:
“四二……二两零三十文,分毫不差!”
管事的额角渗出汗珠,看着林墨白瘦弱的身影,如同看一个怪物。
“神……神了!”
一个杂役忍不住低呼。
管事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笑容:
“小子,有没有兴趣随我在松鹤楼做个账房学徒?每月还有一百文月钱!”
陈鸿文,费尽心机,搭上人情,花了五两银子,才为陈学礼求来一个学徒身份。
而现在,松鹤楼的管事,竟主动开口,以优渥条件招揽林墨白做账房学徒!
他那被生活压弯的脊梁瞬间挺得笔直,黝黑的脸上激动地泛起潮红,嘴唇哆嗦着,几乎就要脱口替林墨白答应下来!
“咳咳!”
只见林墨白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对着管事深深一揖:
“多谢管事先生抬爱,小子惶恐至极。”
“奈何……小子未曾开蒙识字,只能辜负先生美意,还请先生另寻高才!”
“不识字?”
管事脸上的热情笑容瞬间凝固,上下打量着林墨白,实在无法将眼前这眼神灵透且算力惊人的少年与文盲二字联系起来,
“唉……可惜了,凤凰落进了鸡窝里……”
他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让伙计结了银子给陈鸿斌。
“墨哥儿,你……”
陈鸿斌想说“不识字可以学啊”,看着管事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林墨白,满肚子的话堵在喉咙口。
最终化作一声长叹,粗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林墨白的脑袋,
“要是家里愿意供你读书就好了,可惜家里负担不起了。”
“岳父大人,是银子吗?我有啊!”
林墨白眼睛里泛起微光,仿佛就在等陈鸿斌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