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风也察觉到了，他站起身，转过头，看到了那个正向自己走来的身影。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周围很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指挥官的身上。一个是黄埔出身的中央军团长，一个是八路军的大队长。他们曾经互相看不上，却在今天，一起打了一场大胜仗。
沈浩看着张无风那张沾满硝烟的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缓缓的，将那把当作拐杖的指挥刀交到左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了自己那满是伤痕的腰杆。
他抬起了自己还能动弹的右手，对着张无风，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个军礼，他只在黄埔军校的授衔仪式上，对着校长行过。
张无风静静的看着他，没有回礼，也没有躲闪。
许久，沈浩才缓缓放下了手。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声音沙哑，却清晰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张兄！”
这一声称呼，让在场所有暂三团的官兵都浑身一震。他们的团长，从未如此称呼过任何一个非黄埔系的军官。
沈浩的目光直视着张无风，一字一句的说：“今日之恩，救了我沈浩，也救了我暂三团三百弟兄的命。这份恩情，我沈浩，我暂三团，永世不忘！”
说完，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沈团长，你这是做什么。”张无风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即将弯下的身子。
他的手很有力，稳稳的托住了沈浩的胳膊。
张无风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声音不大，却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沈团长，你我都是中国人，都是穿军装的兵。打鬼子，是份内之事，没有什么恩不恩的。”
他看着沈浩的眼睛，认真的说：“今天，在西山口，咱们是并肩作战，把后背交给对方的战友。”
战友。
这两个字，让沈浩那一直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张无风那双坦荡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是对一个同样在战场上拼过命的军人的尊重。
沈浩重重的点了点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个字。
“好。”
这个出身黄埔的中央军团长，在这一刻，看着眼前这个曾被他视作“土匪”的男人，心里那份偏见，彻底没了。
山谷里点起了一堆堆篝火，但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怎么也散不掉。
战士们都坐在地上，已经分不清谁是中央军，谁是八路军。一个暂三团的士兵胳膊上缠着血布条，正用一只手费劲的撬一个日军罐头。旁边一个独立一大队的年轻战士看见了，什么也没说，直接拿过罐头，用刺刀尖熟练的一划，撬开盖子又递了回去。
“谢了，兄弟。”暂三团的士兵接过罐头，声音有点哑。
“客气啥，吃吧，牛肉的。”八路军战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又低头去弄自己的那份。
战士们分着缴获来的吃的，没有人大声庆祝胜利，只有打完仗活下来的安静。大家看着身边这些穿着不同军装的人，眼神里没了提防，都是对一样在鬼子枪口下活下来的同袍的敬意。
沈浩的临时帐篷里，点着一盏缴获的马灯，光线很暗。
他让副官去请张无风过来。
张无风进来的时候，沈浩正坐在一个弹药箱上，左胳膊用绷带吊在胸前，另一只手拿着一包拆开的“恩赐”牌香烟。他看见张无风，就把烟盒递了过去。
张无风抽出一根，沈浩给他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根。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谁也没先说话，只有烟头的火星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烟雾飘着，看不清对方的脸。
烟抽了一半，沈浩才开口，声音有点哑。
“南京，我去过。”
张无风夹着烟的手指停了一下，没说话，安静的听着。
“我是跟着教导总队撤出来的。”沈浩的目光看着帐篷外面漆黑的夜空，眼神有点空，“我亲眼看着光华门被攻破，弟兄们一片片的倒下……我们装备的是最好的德械，可最后还是败了。上头让我们撤，说是保存实力，可国都都没了，还保存个屁的实力！”
他说到最后，没受伤的那只手死死的攥成了拳头。
张无风能感觉到他话里的不甘心，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家园被占，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
张无风吸了口烟，慢慢的吐了出来。
“咱们的路子可能不一样，”他看着沈浩，声音平静但很有力，“但目标都一样，就是把鬼子，赶出中国！”
沈浩转过头，盯着张无风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火光里看着特别亮。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泥腿子出身的男人，能带出这么一支队伍，能打赢这么一场仗。
帐篷里的气氛变了。
沈浩拿起桌上一个倒满了缴获清酒的粗瓷碗，递了一碗给张无风，自己也端起一碗。
他没多说，端起碗一口喝干了。
砰！
空碗被重重的放在弹药箱上，发出一声闷响。
沈浩看着张无风，眼神很认真，一字一句的说道：“张兄，以后在晋西北这片地，再打鬼子，只要你一句话，我沈浩的暂三团，随时跟你联手！”
张无风也喝干了碗里的酒，没说话，只是伸出了自己的手。
沈浩愣了一下，也伸出手。
两只沾满硝烟和灰尘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这个口头约定，没有文件，没有别人看见，但比任何东西都管用。这是用上百条弟兄的血换来的。
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被一把掀开。
“哈哈哈！我来晚了没有！这是在喝庆功酒吗？”
一个洪亮的声音传了进来，周建明司令员带着警卫员，大步走了进来。他满身尘土，看样子是连夜赶过来的，但精神头很足。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帐篷里的情景。一个国军团长，一个八路军大队长，两个人握着手，面前还摆着空酒碗。
周建明愣了一下，接着就明白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更开心了。
他走到两个人中间，大手一边一个，重重的拍在张无风和沈浩的肩膀上。
“好！好啊！”周建明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军官，眼睛里全是欣慰，“国共合作，一致对外，这才是我们打赢日本鬼子的关键！你们今天，打得漂亮！”
他的笑声很爽朗，让帐篷里最后那点隔阂也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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