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矿区自东荒舆图上被抹去,已过去了半日。那片昔日的连绵山脉,如今化作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天坑,边缘地带仍有空间裂缝在明灭不定,吞噬着光线与尘埃,散发出毁灭后的死寂。恐怖的能量余波,甚至让圣城上空的信仰光罩都黯淡了些许。
就在圣城南门,气氛因远方的异变而凝重到极点时,一道踉跄的身影,自地平线的烟尘中浮现。
他浑身浴血,原本崭新的三等执事袍服已化作破碎的布条,挂在焦黑的躯体上。他的一条手臂呈现出诡异的扭曲,气息更是萎靡到了极致,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可他的步伐,却透着一种挣扎求存的执拗,每一步都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浅不一的血色脚印。
“是执事堂的苏牧大人!”守城的卫士最先辨认出来,惊呼声中带着不敢置信。
半日前,银月矿区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其光柱冲破霄汉,连圣城都清晰可见。所有人都认为,那片绝地之下,不可能再有任何活口。
苏牧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震惊目光,他用仅存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紧急军情!月宫阴谋败露,引爆地脉!快……快禀报月婵神使!”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便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在彻底“昏迷”的前一刻,他那只完好的手中,还死死攥着什么东西,不肯松开。
……
慈悲神殿,执事堂深处。
冰冷的灵液浸泡着苏牧的“重伤”之躯,精纯的生命神辉不断冲刷着他体表那些狰狞的伤口。这些伤势,九成九都是他自己遁入地底后,用那爆炸余波的碎片,精准地“雕琢”而成,每一道伤痕的位置,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要害,却又显得触目惊心。
月婵站在静室之外,隔着一层光幕,看着里面那个气息微弱的年轻人。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在她身旁,数名神殿高层长老皆是面沉如水,整个空间的气压低得骇人。
片刻后,苏牧“悠悠转醒”,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一股柔和的神力按了回去。
“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月婵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苏牧的眼中,先是闪过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化作了滔天的悲愤与恨意。他声音沙哑,如同两块岩石在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与火:“是月宫!是西海月宫的阴谋!”
“属下奉命前往银月矿区,加固信仰大阵。一切本都顺利,可就在昨夜,阵法即将完工之际,一群月宫的贼人突然杀出!”
他的叙述充满了断续的喘息,仿佛每一次回忆都在撕裂他的神魂。“为首的是一名老妪,修为深不可测,他们一出手便要破坏阵眼,属下拼死抵挡,与他们爆发激战。他们人多势众,属下不敌,眼看就要被他们擒获……”
说到这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鲜血都带着一股焦糊的气味。
“就在那时,那些丧心病狂的贼子,竟直接引爆了他们预先埋设在地脉深处的后手!他们……他们竟是要用整条地脉作为祭品,彻底摧毁我神殿的基业!”
“爆炸发生得太快,属下手下的卫士,连同那些矿奴,一瞬间就化为了飞灰……属下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他们引爆阵法的混乱中,从那老妪的副手身上,夺下了这个!”
苏牧颤抖着张开手掌,一枚通体由月白色晶石雕琢而成的弯月令牌,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那令牌之上,铭刻着繁复的星辰轨迹,一股独属于西海月宫的太阴之力,即便微弱,却纯粹得无法仿冒。
这,是完美的罪证!
整个静室死一般的沉寂,那几位神殿长老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眼中喷涌着无法遏制的怒火。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西海月宫。
水晶雕琢的宫殿内,寒气弥漫。那名从爆炸中侥D幸逃生的月宫老妪,正跪伏在下方,她的身体同样残破不堪,神魂更是受到了难以逆转的重创。
她的报告,与苏牧的版本如出一辙,只是所有的主语和宾语都调换了过来。
“宫主!是慈悲神殿的阴谋!那苏牧根本不是什么狂信徒,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头!他用邪法改造大阵,血祭生灵,我等前往阻止,却遭到了神殿精锐的伏击!”
老妪的声音凄厉无比:“他们是要杀人灭口!是要将那苏牧修炼魔功的罪证彻底掩埋!最后,他们更是主动引爆了整座大阵,想将我等全部葬送在里面!”
她同样从怀中,取出了一件“证据”——一枚在爆炸中被冲击得残破不堪,却依旧能辨认出其上圣徽的,神殿高阶卫士的制式令牌。
高坐于月光王座之上的柳曦月,那张万古不变的绝世容颜上,覆盖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
两大超级道统的高层,在同一时间,收到了两份截然相反,却都附带着“铁证”的报告。
震怒!
无边的怒火,瞬间在两大势力之间点燃!长久以来的对峙与摩擦,在这一刻,被彻底激化。互相指责的讯息如同雪片般在两大势力之间传递,昔日那点可怜的默契荡然无存,关系瞬间降至冰点。
一场席卷整个东荒大陆的风暴,已然在酝酿。
而风暴的中心,那个“忠勇可嘉”、“九死一生”的唯一幸存者,正接受着来自神殿高层的嘉奖。
月婵看着苏牧,眼神极其复杂。这个年轻人的崛起之路太过诡异,她的理智告诉她其中必有蹊跷。可那枚月宫的信物,以及西海月宫那边传来的、颠倒黑白的疯狂指责,让她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而苏牧,只是这场阴谋中,一枚表现得足够出色的棋子。
“苏牧。”她终于开口,“此次事件,你临危不惧,与月宫贼人死战,护我神殿尊严,虽未能阻止地脉被毁,但其忠可嘉,其勇可彰。”
“经执事堂长老团与我共同商议,决定破格提拔你为……三等神官!”
此言一出,静室内响起一片吸气声。
从一个新晋执事,一跃成为手握实权、地位尊崇的神官,这是神殿建立以来,从未有过的晋升速度!
“另,赐予你神殿核心区,‘瀚海阁’的通行权限,可自由出入第一层,阅览典籍。”
月婵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此事,亦是为了向月宫宣示我神殿的态度。我神殿的功臣,绝不会被亏待!我神殿的鲜血,也绝不会白流!”
这番话,掷地有声,既是安抚与奖励,也是一种政治宣言。
苏牧的眼底,那份金丹后期,已达六重天的澎湃力量被完美地压制在金丹初期的表象之下。他从一个被审查的外来者,一跃成为了慈悲神殿的中层。
晋升仪式,在神殿中央那尊万丈神像之下举行。
苏牧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三等神官袍服,那银白色的丝线在圣光下熠熠生辉。他面对着那尊面容慈悲,俯瞰众生的神女雕像,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最标准,也是最虔诚的大礼。
他的眼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平步青云的狂喜,只有一种大悲之后的坚定,与一种愿为神女献出一切的纯粹信仰。
“属下苏牧,谢神女恩典,谢神使栽培!”他的声音,在广场上回响,“属下无能,未能保全银月矿区,有负神恩。从今往后,苏牧愿化作神女座下最锋利之剑,斩尽一切异端!月宫辱我神殿之仇,属下……必将百倍奉还!”
这番姿态,这番言语,让周围旁观的神官与执事无不动容。
就连月婵,望着那道虔诚到极致的背影,心中最后的那一丝疑虑,也悄然散去。
或许,神女大人真的需要这样一把,足够锋利,也足够疯狂的刀。
消息传到西海月宫,柳曦月捏碎了手中的一枚传讯晶石。
苏牧,不仅没死,反而一步登天,成了神殿的神官?
那个牵动了她三百年因果的名字,那个在她神灵般的道心上刻下裂痕的人,如今正站在她的对立面,享受着她宿敌的恩赐。
巧合?
柳曦月那双蕴含着星辰幻灭的凤眸之中,疑云与杀机,同时攀升到了顶点。她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
圣城半山腰,一座更为恢弘、灵气更为氤氲的神官府邸内。
苏牧屏退了所有侍从,开启了所有的隔绝法阵。他站在殿宇中央,感受着体内那如同江河奔涌的混沌法力,脸上那份悲痛与虔诚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修长有力的手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森然的弧度。
“林清雪,这只是我送你的第一份大礼。”
他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低语,仿佛在对一个跨越了三百年生死轮回的亡魂宣判。
“接下来,我会一点一点,亲手挖空你的根基,让你也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他的目光,穿透了殿宇的墙壁,望向了圣城最核心的那个方向。
那里,是瀚海阁,是慈悲神殿传承了万载的秘密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