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奈何桥头的新主意

地府的天空永远是那种暧昧不明的昏黄色，像是阳间黄昏时分被按下了暂停键。忘川河水无声流淌，河面上偶尔漂过几缕不甘心的执念，泛起微弱的磷光……。

孟婆站在她那口硕大无朋、咕嘟咕嘟冒泡的汤锅前，又一次搅拌着锅里浓稠的液体。汤勺是千年阴沉木所制，入手沉得很，但她搅了数千年，早已习以为常。

“下一个。”她的声音平直无波，像奈何桥下死水微澜的河面。

一个穿着现代西装、魂魄还保持着猝死时惊恐表情的中年男鬼飘过来，颤抖着接过陶碗。

“喝了吧，一了百了。”孟婆眼皮都没抬，“原味的，糖和香料自己加。”她指了指旁边石台上贴着...

“甜”、“苦”、“酸”、“辣”，标签的罐子——这是地府现代化改革后她被迫增加的“人性化服务”。

男鬼没加任何调料，一饮而尽，脸上的惊恐逐渐化为茫然，乖乖跟着鬼差走向轮回井……。

孟婆刚要叫下一个，腰间那块最新款的“幽冥通”智能玉牌（手机）剧烈震动起来。她皱眉，用汤勺柄熟练地点了接听，还开了免提——

一个略显急促却又带着几分官僚腔调的声音传了出来，是崔判官的首席文书：

孟婆，急令，阎君有旨，命你即刻至阎罗殿第十偏殿参加视频连线会议，不得有误。

孟婆继续搅着汤，眼皮都没抬：“老身当值，走不开。而且判官大人上次不是说，那视频会议系统是阳间和尚搞的‘云端法事’套餐之一，专骗香火钱的骗局么？”

那文书的声音顿时有些尴尬，压低了些许：“咳...此次不同，是玉帝特批的5G网络，从东海龙王那儿拉的专线，事关紧要，尤其是您那孟婆汤的销量问题，阎君和诸位大人已在线上等候，您万万不可耽搁！”

孟婆的手顿了顿。汤的销量？这千百年来，从没人关心过销量。鬼魂源源不断，她的汤锅从未空过。但最近...

她瞥了眼旁边堆放的几个大桶，里面是熬好装瓶的“便携式孟婆汤”，贴着“扫码支付，自助饮用”的牌子——一个改革失败的产物。确实积压了不少。

“牛头马面，”她招呼两个正在旁边刷短视频摸鱼的鬼差，“暂代一下，我去开个会。”

牛头马面不情不愿地收起手机（烧下来的最新款），接过那把比他们还沉的阴沉木汤勺。

孟婆身形一闪，已消失在原地。

————

阎罗殿第十偏殿，如今已改叫“地府数字化转型战略中心”。巨大的幽冥玄光镜上，分割出十几个小窗口。显示着判官、钟馗、黑白无常，以及各重要司殿的负责人，如轮回司主事、功过司判官、冥府钱库总管等地府核心管理层。主画面自然是阎王那张不怒自威、此刻却略带焦急的脸。

“...所以，库存积压严重，现金流紧张，绩效考核不达标。”阎王敲着虚拟桌面，“孟婆，你的汤，最近三个月销量同比下降百分之三十！”

孟婆的虚影出现在一个空位上，她淡然道：“饮汤鬼魂数未减。”

“但‘便携装’卖不出去！研发和包装投入全打水漂了。”判官在一旁插话，调出一个满是红字的图表，“而且阳间出生率下降，未来潜在客户增长乏力，我们必须开拓新市场。”

“新市场？”孟婆挑眉。

“阳间市场。”阎王声音亢奋，“现在人间流行什么‘元宇宙’、‘沉浸式体验’、‘直播带货’，我们要跟上时代，孟婆，经领导班子研究决定，由你牵头，开展‘孟婆汤直播促销’活动，目标很简单，三个月内，滞销库存清零，线上销量翻十倍……。”

孟婆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陛下，老身只会熬汤。

”不会可以学。”阎王的声音透过玄光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阳间一日，地下一年…咳，是说他们的技术迭代太快，我等岂能固步自封？这是地府深化改革的重要一步，是政治任务，更是为了地府的香火经济建设...。”

他不给孟婆再次反驳的机会，语速加快，显然早已盘算清楚：“设备，技术、人手，都已经给你备齐，最新款的‘幽冥直播一体机’已送至你奈何桥办事处，哪里不懂，找技术顾问钟馗，三日内，将详细的直播策划方案呈报上来。首要目标，清空库存，提振销量。”

此时，镜中一个属于判官的小窗口闪烁了一下，一个谨慎的声音插话：“陛下，是否还需议一议这直播的章程规制？以免……

阎王大手一挥，直接打断了判官的话：特事特办，先干起来，在发展中规范。孟婆，地府的数字化转型，你这第一炮，必须打响，好了，各自去忙，散会。”

玄光镜“唰”地一下瞬间暗下，只留下孟婆独自站在偏殿中，对着空气中残留的能量波动，和那句“三日之期”的死命令。

孟婆站在原地，良久，轻轻吐出一口气，带着千百年的无奈……。

————

回到奈何桥边，孟婆心不在焉。直播？她只在望乡台里瞥过几眼阳间景象。那些凡人对着个小方块屏喋喋不休，就能卖出东西？

“牛头马面，今日收工。”她接过汤勺。

鬼魂队伍散去。孟婆踱步到旁边的“望乡台”——如今是一块巨大的、可触摸的玄光屏。她犹豫了一下，伸出苍老的手指，生疏地划拉着。

屏幕亮起，弹出各种阳间直播APP的鬼魂特供版（经批准，可有限接收阳间信号）。她随机点进一个热度最高的房间。

瞬间，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尖叫声涌出。一个妆容精致、衣着闪亮的年轻女子正在疯狂呐喊：“Oh my god！买它买它买它，家人们...这款面膜简直了，睡前贴上它，只需一个晚上颜值原地爆表...它可让你前任后悔，上司跪舔...好，好，评论区刷起来，点赞刷起来，礼物刷起来...”

孟婆被这音浪冲得后退半步，眉头紧锁。

又换一个房间，一个男主播正在大口吃着一碗红通通的东西，鼻涕眼泪横流：“老铁们，看好了。地狱辣火鸡面挑战成功...火箭刷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感谢‘忘川河畔’老铁送的跑车...”

再换一个，画面风格暧昧，一个女主播穿着清凉，对着镜头软语撒娇：“谢谢哥哥送的嘉年华~哥哥想听小舞唱什么歌呢？嗯~坏死了...”

孟婆面无表情地关掉了屏幕。

荒谬，聒噪，有失体统。让她学这个？不如把她扔进油锅来得痛快。

她负手站在奈何桥头，看着亘古不变的死寂河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KPI...销量...直播...这些词像苍蝇一样在她古老的脑海里嗡嗡作响。

忽然，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传来。

孟婆循声望去，只见忘川河畔的彼岸花丛边，倚坐着一位女子魂魄。那魂魄与寻常灰败的鬼魂不同，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白色光晕，表明她魂魄纯净，执念却极深。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复古旗袍，发髻微乱，却丝毫不掩其绝世容光。眉如远黛，目含秋水，此刻正珠泪轻垂，哀婉得让周遭的昏沉都仿佛亮了几分。

孟婆认得她。苏小媚，民国时红极一时的电影明星，因情所困，吞药自尽。在这忘川岸边徘徊流连，已不知多少寒暑，却因心结未解，迟迟不愿饮汤过桥，每日就在这河边哀泣，，连负责引导的鬼差都拿她没办法，只好随她去...

孟婆心中微微一动。她缓步走过去。

“为何不饮汤？”她问，声音不觉放缓了些。

苏小媚抬起泪眼，见是孟婆，慌忙起身敛衽一礼，姿态优雅，是旧式的做派。“孟婆婆...”她声音软糯，带着吴侬口音，哭过后更显楚楚可怜，“小媚...心有所念，未能放下。饮了汤，便真的什么都忘了...。”

“不忘，又如何？徒增苦楚。”孟婆淡淡道，“世间情爱，不过虚妄。”

“于婆婆是虚妄，于小媚...却是全部。”她眼中又泛起泪光，“他答应过的，会回来娶我...定是战事耽搁了...我若忘了，他便真的寻不着我了...”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小小的、已经黯淡的珍珠耳坠，似乎那是她唯一的慰藉。

孟婆看着她倾城的容貌，听着她酥入骨髓的声音，再想起方才玄光镜里那些尖叫吵闹的主播，一个念头忽然划过脑海。

那些凡俗女子，稍具姿色，便能引得众生疯狂打赏。若是苏小媚这等绝色...

“老身或许...能帮你。”孟婆缓缓开口。

苏小媚一怔，泪眼婆娑地望着她。

“你滞留此地，无非是想等一个答案，圆一个念想。”孟婆看着她，眼神仿佛能看透千古，但六道茫茫，轮回有序，他或已往生，或在他界，你在此苦等，无异于水中捞月。”

她话锋微微一转：“若老身说，有一种方法，或可让你的执念贯通阴阳，为更多人所知，借众生之耳，甚至...有机会找到你想等之人的踪迹呢？”

苏小媚的眼睛微微睁大：“婆婆的意思是...？”

“地府欲在阳间推行孟婆汤，需一位...形象代言之人。”孟婆斟酌着用词，“于镜头前，讲述故事，推介汤饮。汝之风仪嗓音，颇为合适。此事若成，汝之心愿，老身可动用些关系，尽力助你探查。即便最终结果难料，过程亦算努力过，好过在此空等枯泣，直至魂力消散...。”

她顿了顿，看着苏小媚茫然又带着一丝希望的脸，又道了最关键的一句：“届时，无论成与不成，你可愿了无牵挂，饮汤过桥？”

苏小媚呆住了。她看看孟婆，又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那灰蒙蒙的、看不见阳间的天空。她的手指绞着衣角，内心显然在剧烈挣扎。做那等抛头露面之事...但，这似乎是唯一能找到他的办法了...至少，是个希望。

良久，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对着孟婆，郑重地、极美地敛衽行礼。

“若婆婆真能助小媚了此心愿...小媚愿意一试。”

孟婆看着眼前这位我见犹怜的美人，再想想阎王那“销量翻十倍”的指令，心中第一次觉得，那荒谬的直播，或许...真的有点搞头。

她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甚好。且随老身来，我们...细细筹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