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的的面湿滑，一路都是积水。陈北没走快，鞋一踩就是水花四溅。厂门口站着几个打工的，正蹲着抽烟，见他过来，只是点了点头，没敢多问。
黄工的修理车间在东面小屋里，屋檐破了半边，滴滴答答往的上落水。
陈北一进门，就听见黄工在屋里骂人。
“你是猪吗？这螺丝都拧反了，开一圈走八步，拧得下去吗你？”
“不是黄哥，我不是故意的，我……”
“你不是故意的你特么就能干？下岗去，下岗！”
陈北一推门进去，黄工转过身来瞪了一眼：“哟，你怎么来了？”
“来看一下那个小圆车床。”
“你看你个头，你看个屁，赶紧回去歇着。”
“行了，不动手。”
“你不动手你来干嘛？这边车床要换弹簧，你搭得上话吗？”
陈北笑了笑：“我看你心情不太好，我来陪你吵两句。”
黄工“呸”了一口，拿起工具箱：“行了，站远点，看就看，别碍事。”
陈北找了个小马扎坐下来，屋里机油味浓得呛鼻，他倒是习惯了。
修车床不是大事，但得手稳心细。黄工讲究一根轴一根弹簧都得贴着感情上，机械东西，就怕浮躁。
看了半个多小时，黄工忽然问：“你那边搞账的事怎么样？”
陈北说：“先挺着。昨天金强厂找事，我过去跟他们谈了。”
“你谈？你才多大？”黄工一撇嘴，“他们厂那帮人我认识，早几年做狗皮胶生意，骗了不少小厂货款。你跟他们谈，不如给他们扇一巴掌。”
陈北没吭声。
“你以为做账能做一辈子？账这种事，一旦做大了，不是你在查别人，就是别人要查你。”
黄工把一根铁棍往地上一扔，发出沉闷一响。
“我告诉你，混社会的，别拿‘讲理’当盾牌。你想站住脚，先看看你身后有没有人，没人，那你就只能被人当成替死鬼。”
陈北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黄工侧过头看他一眼，忽然说：“你是想走我这条路吧？”
“哪条？”
“修机床、带徒弟、扣奖金，四十岁找个厂嫂子过日子，五十岁退休，干脆进监狱养老。”
陈北笑了，“黄哥你这形容得太生动了。”
黄工又一脚踹了那徒弟一下：“记住我刚才骂你的话没？”
“记住了……”
“你记住你个头，记住也没屁用，滚出去蹲着反省。”
徒弟抱头跑了，黄工转过来，“行了，你也别坐这儿耗时间。我那车床的弹簧，我明天自己装。你要真想学，等周六来，我带你弄一台旧的。”
陈北起身，“周六就周六。”
“你赶紧走吧，我一看你我就烦，你那身血味没褪干净。”
陈北走出车间，外面雨小了点，云压得还低。
他往厂区后头走，转弯的时候看见几个厂嫂子在晒衣服，一边晒一边聊天。
“你知道吗，三栋的金花，原来是夜场出来的。”
“真的假的？”
“我亲耳听她说她以前在皇朝干过，专门陪酒的，不出台。听说还跟个小伙子住一起呢，表弟吧好像。”
“啧啧，那小伙子长得倒精神，听说也能打，人还稳。”
陈北脚步一顿。
他没回头，站了两秒，转身绕过了那排衣物架。
走到宿舍后面那条小巷，他停了下来，靠着墙，点了支烟，抽了半截扔在地上踩灭。
厂里的那些流言，他早知道，只是没人敢当面说。他现在不是那个刚到莞城的高中生了，知道在这地方，靠嘴活不了人，靠拳头也活不长。
得靠脑子，靠狠，靠熬。
他低声说了一句：“你们再说一次试试。”
没人听见，但他自己听得清清楚楚。
那晚他没回宿舍，一个人在厂后面坐到了天黑。
天黑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继财的电话。
“哥，有活，菜素那边联系上了一个厂，要咱们晚上去喝个茶。”
陈北问：“谁请的？”
“听说是康力厂的后勤头头。”
“有事你们先谈，我半小时后到。”
挂了电话，他把烟收进兜里，抬头看着天边的云压下来。
今晚，又得动起来了。
天还没黑透，康力厂边上的那个苍蝇馆子就坐满了人。
陈北到的时候，菜素、张继财和康力厂的那位后勤头“贾兵”已经喝上了。桌子上摆着一壶米酒、两碟花生米、一盘卤猪耳。三人坐成一圈，气氛表面和气，底下却都有点试探。
陈北把伞靠在门边，自己拉开椅子坐下。
贾兵四十来岁，脸上一道老伤，耳朵上挂着串念珠，讲话一口夹着酒味的莞普，眼神老练。
“你就是陈北吧？哎哟，这几天听你们飞星的名字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陈北笑着应了声：“贾哥客气，我们这边才刚起步。”
“起步？你们那天把金强厂那帮人堵宿舍的事都传开了，这哪叫起步？这是坐实了啊。”
贾兵抿了口酒，咂巴着嘴，“不过呢，这年头像你们这种带脑子的我喜欢。干我们这行，光会冲没用，得会谈，会算，会……留后手。”
陈北：“您这话我记下了。”
贾兵笑得更欢了，“听说你肩还没好利索，今天硬扛也来了，行，讲江湖。”
他把酒杯倒满，递了一个过来：“我先敬你一杯。”
陈北端起杯，碰了一下，一口闷了。
旁边张继财嘴巴痒，忍不住插话：“贾哥今天找我们是想聊哪方面？”
贾兵掏出烟来，一根一根发了，又亲自给陈北点上：“康力厂这边最近有单事，得你们出点力。”
“说。”陈北没废话。
“我们厂有个下游客户，叫清朗纺织的，拖我们两个月布料款了，数不算大，十来万，但这客户嘴巴硬，说什么也不肯签收欠条。”
菜素插话：“有没有往来单据？”
“有几张送货单，但他一直说‘不是他经手的’，推得干净。”贾兵说完，撇了撇嘴，“意思就是想赖了。”
“要不要我们上门？”陈北问。
“最好别马上就冲。先帮我找找人，看能不能谈下来。谈不下来，再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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