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北低头把衣服扣好,胸口的纱布在一动一动中渗出点血痕。他走得慢,像肩上压了块铁,走两步就得咬咬牙才不让人看出异样。周鹏跟在他后头,拿着钥匙,却一句话都没敢说。
厂房宿舍那边还亮着灯。
张继财正蹲在走廊口磕瓜子,嘴里噼啪响,听见动静,扭头看了眼,说:“诶哟,大哥你这也太拼了吧,还真不歇?”
陈北没回话,走到门口推开了门,屋里四个人,一股汗味混着药味冲鼻子冲过来。
菜素坐在电脑边,正一行行敲着东西。墙上钉着刚写好的“厂账交割表”,红笔蓝笔交叉画线,看起来比夜场还正式。
“咋样?”菜素头也不抬地问。
“还能动。”陈北说。
“那就好,厂子那边明早开账会,黄工那边我让张继财明天去送茶了。”
陈北嗯了一声,坐下,把一摞纸翻开看了两眼,“金源厂这笔钱,得催了。”
“催不了。”菜素转过身来,说,“那边的会计跑了,厂长这两天装病,关机呢。”
陈北没说话,只拿起烟叼嘴里,一下没点着,又丢了回来。
屋里安静了会儿,大熊端着泡面进门,说:“外面下雨了。刚刚隔壁厂有两个小子在楼下打架,说飞星砍人,拉了两车人来找你。”
陈北抬头,“谁拉的?”
“金强厂的。”大熊咕哝道,“说之前敖哥去他们那收账,说话太冲了,还抬了几下手,厂里老大不乐意了。”
“就这事?”
“就这事。”
陈北点点头,站起身来,一只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摸口袋,找烟的时候手发抖,还是硬拽出来,点着,吸了一口。
“雨多大?”
“挺大。”张继财抢道,“不过不打雷,打雷我就不去了。”
陈北没笑,只说了一句,“你留下,我、菜素、大熊去。”
“我也去啊哥。”继财顿了顿,“你这伤,三个人里你最不该出门。”
陈北看了他一眼:“你要是能跟厂长谈下一个十万的单,我现在就躺下。”
继财闭了嘴。
雨夜的厂区外头泥水流得满地都是,三轮车都不愿拉人。菜素和大熊一人拿了把伞,陈北走在前头,伞都懒得打。
金强厂不远,几百米过去,一排厂灯照得外面一片白。铁门前果然停了几辆旧车,有人叼着烟蹲在门口,不停往裤腿上搓雨。
三人走过去,对面立马有个小平头站起,咬着牙道:“飞星是吧?”
“是我。”陈北走近了一步,鞋子踩进水坑里,水溅了一脚,他也没躲。
“你们几个什么意思?”小平头问,“收账也就算了,动什么手?”
“你哪位?”陈北问。
“我张昌森。”小平头说,“厂后勤的,我哥就是副厂。”
陈北看了眼他,“你是当兄弟头上的?”
“我是厂里兄弟带出来的,你打我们厂人,哪怕他不告状,我也得管。”张昌森说。
菜素冷笑了一声,“那你问问他那笔货欠了多久了?三个月,三封邮件,两次催账不回,现在人还跑了。”
张昌森怔了一下,“……就因为这个你们就动手?”
“没动。”陈北说,“要真动手,他还能去上夜班?就你们这厂要真出人命了,明天的纺织线还能跑?”
张昌森没接话,旁边有几个小厂工看样子是吃了酒的,正咬着牙盯着他们,像是随时能冲过来。
“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讲道理的。”陈北继续说,“你们要是真觉得兄弟被欺负了,要说法,我陈北赔不是,飞星不是没理的人。”
“但是。”他话锋一转,“如果你是来找场子的,那我就告诉你,从今天开始,金强厂所有厂账,谁碰,谁就别怪我飞星翻脸。”
说完这话,他往前走了一步,身上那股子雨水和血腥味混在一块儿,落在那几个小子的鼻子里,硬是让他们后退了两步。
张昌森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陈北一摆手,“走。”
三人转身,鞋底一踩一踩在水里发响,雨不知什么时候大了,打在身上啪啪作响。
回去的路上,大熊忽然开口:“哥,你刚刚说‘赔不是’,你真要赔?”
陈北咬了咬牙:“我要真赔了,他们就真觉的我们是软的。”
菜素没说话,只在背后撑着伞,嘴角动了动。
回到宿舍时,夜已经很深了,门口纸皮湿了一的。陈北脱下外套挂在门后,抖了抖水。
张继财还没睡,坐在门口磨刀片。
“咋样?”
陈北说:“能挺。”
“那那哥几个咋办?”
“金强厂,我记住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大,但整个屋子忽然就安静了。
几秒后,菜素“哐当”一声,把新做的账目板钉在了墙上。
“该我们下一单了。”
陈北回头看了他一眼:“下次不当孙子。”
菜素笑了,“这回就算了,哥,你还真是没怎么混过。”
陈北也笑了:“学着点,咱慢慢来。”
话音落下,雨还在落,夜色也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但屋里的人,已经开始收拾手头的活了。
因为他们知道,飞星,不能歇。
第二天一早,雨还没停,整个西沙口的天都是灰的。
陈北照常起床,把药膏在肩头抹了一层,又绑上纱布。他是自己绕的,缠得不太稳,但也凑合能用。他不是不疼,而是不能表现出疼。
宿舍外的走廊上,张继财正刷牙,嘴里含着泡沫打招呼:“哥,你昨晚回得晚,我听说金强厂那边……”
陈北打断他:“账先不追,这两天歇口气。”
“那今晚?”
“今晚回厂区,去黄工那边。”
“咱又要接厂账?”
“不是。”陈北走过去,从架子上拽了件干净衣服,“黄工那边车床修一半,我得去看着。”
“你这肩还能修车?”
“我能看。”
张继财啧了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你这人命是钢筋做的啊。”
陈北没搭理他,穿好衣服,提上装着机修工具的布袋,一步一顿地出了宿舍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