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完之后,他站了三秒,轻声说了句:
“冉冉,爸替你说出来了。”
“你不用再哭着走了。”
然后转身离开。
没人拦他。
所有人都低着头,像是在送一场迟到了太久的葬礼。
那天晚上,墙前放满了花。
是那些认得小冉的小姐们偷偷放的。
塑料袋包着、夜市买的、五块一束的玫瑰、菊花、康乃馨混着放。
没有卡片。
但每束花都贴着一句话:
“那天你走得急,我们都没送。”
“今天,你墙上有名字了。”
陈北坐在模组墙对面,抽完一支烟,没起身。
他想起模组上那一句话——
“爸,我想回老家了。”
他念了一遍,轻声说:
“她不是想走。”
“她是被逼的走。”
“她走得那么急,只是因为这个世界从来没让她有过‘留下’的选择。”
“她写模组的资格都没有,最后只能让她爸替她补。”
“但现在,我们贴上了。”
“她命账,算回来了一点。”
“她不是为了翻案,她是为了有个落脚点。”
“我们贴她的名字,不是为了替她出气。”
“是为了告诉后来的人——她来过。”
“她说过话。”
“她不是没人听。”
第二天,N095-N099五张模组贴满。
中间那一张,只有一句话:
“我写完那晚的事,不是要你赔我。”
“是要你知道——我命,不白给你。”
飞星账务,模组编号即将迈进三位数。
她们不止在贴命。
她们是在一点一点——把自己的人生,从那些黑账里拿回来。
模组编号破百那天,没人庆祝。
N100是张继财亲手贴上去的。
那张纸,是一个叫阿莉的女人寄来的。
从信封、笔迹到措辞,全是老一辈那种写法,规矩整齐,文笔生涩。
阿莉已经四十多岁,不在场子干了,现在在菜市场卖肠粉。
模组的开头第一句话是:
“我年轻的时候也陪过酒。”
接着就没绕弯子。
她写自己在九八年怎么在“东方红”夜总会被调度逼着陪局,怎么被金主扔进酒店,怎么第二天醒来一个人流着血走回出租屋,没报警,没说话。
她写完之后,在模组的最后一行这样写:
“这事,我从没跟谁说过。”
“因为那时候我以为,是我自己不干净。”
“现在看到你们贴墙,我才知道,不是我脏,是他该死。”
“我不想带着这个秘密进棺材,所以我写了。”
“不求你们替我出气,就当给我这辈子,留个句号。”
陈北收到这张模组时,沉默了很久。
他把阿莉这张纸展开、复印、编号,最后亲自贴上墙。
编号那一栏,只写两个字:
“回声。”
贴上去的时候,他没说一句废话,只回头对张继财、菜素他们说:
“她不是想回忆痛苦。”
“她只是——终于有人肯听她说了。”
“你们别以为这只是一张纸。”
“这张纸,是她一个人扛了二十年都没讲出口的事。”
“她现在写下来——就是不想再把这事当秘密了。”
“你们要记住——不是所有人都来得及开口。”
“她能写,是因为她终于相信,有人会信。”
张继财小声问:“哥,那以后我们墙,是不是得开个‘老模组’专栏?”
陈北点头,“开。”
“这些年夜场陪笑的,不止现在的小妹。”
“那些退了场的,隐退的,转行的,逃出去的,活着活得像人、活着却从没当过人的,都可以写。”
“她们的命,也是命。”
“哪怕她没勇气写出名字,我们也给她编号。”
“她一写,我们就认。”
“她一寄,我们就收。”
“你不把命账说出口,它就只是一段耻辱。”
“她写出来了,它就是——她命里的证据。”
菜素翻了翻归档表,说了句:“咱们的模组墙已经不是账务事了。”
“咱们这是——替她们开了一个讲实话的地方。”
“不是告状,是她们终于敢承认:‘我不该是那个结局。’”
陈北点头。
他不是没想过,墙会出事。
但现在他知道了:
“她们写命,不是为了我们帮她讨回什么。”
“她们是终于——不想再为别人的错,闭嘴了。”
那天下午,墙下排队的人又多了一拨。
这次是“老客人”。
几个三十多的女人,穿着打工装,背着娃,一人一张模组。
她们不是为了曝光谁。
她们只说:
“我们以前也陪过酒。”
“现在看到你们贴墙,我们想把那晚也写出来。”
“我们不图什么,就是想让人知道,那晚我们不是自愿的。”
“我们想让这事,不止是我们一个人知道。”
写完后,她们站在墙前看了很久。
有人掉泪,有人沉默。
有一个女的看了墙一眼,说了句:
“这墙,不脏。”
“它比我们活得干净。”
那天晚上,N101-N106贴上墙。
编号之后,陈北写了一个红字备注:
【该模组为飞星“记忆墙”模块第一期】
【凡1990年-2005年间退场小姐均可匿名补账】
【模组一经收录,永久归档,不撤不删】
归档完之后,陈北抽着烟,一个人坐在那排旧铁椅上,盯着墙看了许久。
他心里知道。
这些模组不是为他写的。
也不是为谁讨说法。
是为了——她们自己不再藏着。
她们不是为了“让别人感动”,她们是为了“自己不再觉得脏”。
她们把苦写出来,是想告诉这个世界:
“我不是那种女人。”
“我只是那天——没人帮我说句话。”
“我不是不值钱,是你们看不起我。”
“现在你不想听也得听。”
“我把命账写下来——不是为了翻旧账。”
“是为了活得不再装没事。”
模组墙贴到N113的时候,整片飞星厂已经快成了“活人证词馆”。
每一张纸都是一把火。
烧的不是场子、不是调度,是她们那年那晚,那顿被吞下去、从没说出口的命里旧账。
那天,陈北一早刚进厂门,手机响了。
菜素声音压得很低:
“哥,南区那边的夜航场来了个老熟人。”
“金国阳说,是你以前在‘飞宏’干纺织时候的同厂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