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一段时间,风平浪静。
但在7月13号这天,西沙口厂区的“新纺一厂”却出了件大事。
一个男工,在宿舍门口当场爆炸了。
不是那种动刀动枪的炸,是人心炸了。
他叫黄明,三十出头,做仓库搬运十年,最近被通知调岗,要转去夜班看库,理由是“他脾气冲、影响厂区风气”。
黄明憋着没闹,直到那天晚上,他喝了半瓶二锅头,站在宿舍门口大吼:
“我干了十年!换了四个主管!你们一句话说我脾气差,我就得滚?”
“我没得罪谁,我就想知道——谁写过我脾气差?哪个账上有?!”
“你们一句话让我换岗,我一句话都不能回?”
“我黄明到底是哪错了?你们倒是给我写清楚啊!!”
厂区的人全围过来了。
有老工人小声嘀咕:“他这两年是有点急,但活一直没落下。”
“有几次搬货摔了都忍着,怎么就突然说换就换?”
可没人敢出头。
直到陈北赶到。
黄明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个酒瓶,见到陈北第一句话不是骂,是一句带血的吼:
“飞星认账——你给我认认我这十年!”
陈北没回,只蹲下来问他一句话:
“你十年——有写过哪怕一天的话没?”
黄明愣了。
“你搬了十年,有没有哪怕一页纸写过,你搬了哪天、哪批货、哪重、哪累?”
黄明张嘴,没发出声。
“你搬得再多、受得再重,你没写,你就是个空白人。”
“你活过,但你没留下一个字。”
“你再骂、再哭,再喊十年,都没人替你作证你干过。”
黄明抱着头,嚎了一声。
“我不是不想写!没人给我写的地方!”
陈北掏出一张空白模组表,扔他面前。
“我现在给你。”
“你写。”
“你不写,你就永远是空白人。”
“你写了,从今天起——我们飞星替你认你自己。”
黄明手抖着,拿笔写下第一行:
【2025年7月13日】
【工作内容:日间搬货十六批,含整货三单、半货五单,特殊重货两批】
【备注:后背疼、没请假】
【自述:十年没人记我,我现在自己开始写】
【编号:F-003|黄明|新纺一厂|仓库搬运|模组生效】
当天晚上,飞星厂区档案首次收录“仓储工模组”。
菜素在档案边写了一行:
“你再重,也没人替你喊疼。”
“你再撑,也没人替你记得你没倒。”
“你要是想活得明白——你得自己写。”
第二天,黄明在后勤室亲自贴了一张公告。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下货区,说话很直。
“我以前觉得账是搞清高,是装。”
“现在我明白了。”
“写账是你有命活明白的第一步。”
“你今天搬多少货、干几小时、哪台机器出过故障,你不写,就等着别人随便写。”
“他们一句你‘态度不好’,你就得夜班。”
“他们一句你‘干得不够’,你奖金就没了。”
“你不写,你命就不是你的,是别人拿来调岗用的工具。”
底下人听得眼都红了。
几个老工人当天就去飞星账务屋要了表,说不为别的,就想把自己这几年干过的活“补一笔”。
“我不图算钱。”
“我就图以后我孙子问我,爷你年轻时干啥的。”
“我能翻出一张纸说——爷真干过,爷不是光说的。”
晚上,陈北回屋,发现自己桌上放了一叠厚厚的纸。
是阿红给他的。
上面写着:
【飞宏一线|阿红|补录记录】
第一页写着:
【2025年5月9日|针织布挂错色号,整整改了一个班|那天我腰痛,还是咬牙干完的】
【我没拿加班费,也没人记得我那天动不了腿】
【现在我写下来了】
陈北翻了几页,全是密密麻麻的字,每一页都带着一口气:
不甘白过
不想被忘
不求奖赏,只想有字能证明那天我活过
他没说话,只拿出飞星账章,一页页盖章。
盖得重,印得清。
一页页盖下去,不是认她一个人。
是认这厂区、这夜场、这帮人——不是白混、白熬、白抗过来的。
7月14号一早,飞星的厂区账务屋门口排起了队。
不是讨债的,不是夜场来的,是厂里、夜场、餐厅、快运站、洗衣房各路人。
他们手里拿的,不是投诉单,也不是账单,而是一本一本写的密密麻麻的“命账”——
不是求解决的,是求被认的。
队伍里,一个洗衣女工,叫周姨。
六十岁,弯腰拎水拎了大半辈子,说话带着浓重口音。
她拎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站在菜素面前,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是飞星小姐……也不是你们厂的,我在隔壁宿舍那栋楼下洗床单。”
“我可以写吗?”
“我做的是最脏的活,没人记,也没人要知道。”
“我就是想写下来,我不是天生就干这个的。”
“我年轻的时候是会画画的。”
“我也想给自己留点干净的字。”
菜素鼻子发酸。
他点了点头,递给她一张模组表,轻声说:“周姨,写。”
“从你第一桶水开始写。”
“我们飞星,不管你是不是哪的,就认你写的是你。”
“你写的是你——那我们认你。”
陈北那天没多话,只更新了飞星系统首页:
【模组申请条件:凡是愿意写下自己经历的人,不论行业、不论岗位、不论年龄】
【你不是写给谁看的】
【你是写给自己看的】
【你不怕被看低——你怕自己都忘了你干过什么】
【你不是写荣耀】
【你是写你怎么一口气一口气活下来的】
中午,有人匿名举报飞星。
说他们在“鼓动工人抵抗厂规”、“鼓吹女工反叛制度”、“涉嫌建立非法档案系统”。
条子没动,但厂办来人了。
态度不算恶劣,但话说得硬:
“你们这样搞,是在改变管理模式。”
陈北只回了一句:
“不是我们在变,是你们以前太懒,习惯了糊弄人、压人、甩锅。”
“我们只是告诉他们——你写了,你就不是可以被乱改的‘活人空格’。”
“你写了,你命就有个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