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老马顶着两包返工货站在最角落的车间线,一边干一边喊:
“谁敢说飞星压人,出来给我干一宿试试!”
“我看你东盛一线干的出我这种质量没有!”
这声嚷嚷像炸雷,整个厂房都听见了。
本来压着没吭声的几个女工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车间氛围立马就不一样了。
沈兰站在二楼往下看着,轻声说:“你怎么让他回来的?”
“我没让他回来,是他自己回来的。”
“你就不怕他是金花安插的?”
陈北看着下边的老马一针一线干活,摇头:“不怕。”
“他是车间出生的。”
“他认这片厂地。”
“认得的人,不会卖的。”
沈兰没说话,过了几秒,转头看他一眼。
“你眼里到底有没有人?”
“还是说你只认账?”
陈北看着她,声音低:“人靠不住。”
“账靠得住。”
“我当然认账。”
“但不是不认人。”
“是账先,人后。”
“人没账压着,就变了。”
“有账压着,人要变也得付代价。”
隔天,厂门口来了三个小混混,说是“东盛合作社”的朋友,要找飞星厂谈点“场地协调”的事。
门卫不敢拦,直接让人进去。
陈北一听,亲自下楼接人。
三人坐进办公室,一个长头发的掏出一份“厂区资源互助建议书”,笑着说:
“陈老板,我们这不是来闹事的。”
“我们是来谈合作的。”
“现在东盛那边货也多了,人手也吃紧,我们想的是,能不能咱们两家之间互相调货调人。”
“你人不够可以从我们那调,我们也能把一部分短单放你们这边加工。”
“咱也不讲啥利润高低,主要是共赢。”
陈北扫了一眼那份纸,没动,问:“你们调人,是按谁的工规?”
“当然是我们东盛的。”
“你们调货,是按谁的账务核?”
“咱们可以再谈。”
“那你们调人,是谁监督?”
“咱们可以联合出个考核小组。”
“你觉得我会答应?”
那长头发还笑着:“陈老板,合作嘛,总得各退一步。”
陈北点头,从桌下拿出一份账单打印件。
“这是你们东盛上个月流出的那批样衣单,尾单数量少了十八件。”
“仓库回单上写的是‘工人损耗’,但返单回执里却没有一张说明。”
“你觉得,是仓库乱,还是人偷了货?”
三人脸色顿时变了。
“你、你怎么看到的?”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要是接了你们这货,那飞星以后就再也不干账了。”
“我不敢接。”
“你们赶紧走。”
“再来一次,我直接报警。”
长头发还想说什么,被另外一个人拽了一下。
三人灰溜溜的走了。
陈北坐回椅子上,望着天花板,良久没动。
沈兰推门进来,问:“你又的罪人了?”
“的罪就的罪。”
“我们飞星厂是厂,不是夜总会。”
“他们把厂当赌场,我不陪赌。”
沈兰把一瓶水放他桌上,低声说:“你真是疯得可以。”
“疯到——我现在开始觉得你也挺帅。”
陈北扭头看她:“你这话放以前说,我信。”
“现在你说,我只当你想偷我的账本。”
沈兰一愣,噗的笑了。
“你真是……欠骂。”
“骂了我你就得留下,罚你抄账五十页。”
“行。”沈兰转身,“你敢罚,我就敢留下。”
门关上,陈北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收起笑,低声自语:
“只要你真留下,我一天都不会让账塌。”
“你不走,我不倒。”
老马的回归让飞星厂的气场硬了不少。
他那嗓门一吼,几个跑过东盛又灰溜溜回来的工人立马收了声,车间效率也慢慢回正轨了。
但陈北知道,厂子目前这点子稳定,靠的还是人——而不是账。
这才是最危险的状态。
因为人靠不住,人会变,尤其是吃不饱饭、睡不好觉、工资不到位、日子没盼头的时候,变得更快。
他不敢松懈,每天都要翻一遍账务组交上来的日报表,盯得眼睛发红。
这天晚上十点,他还在办公室,沈兰端着一碗热粥走进来,“吃点?”
陈北没看她:“你要真想让我不死,就别逼我吃稀的。”
“药是你吃的,命是我的,我自己拿主意。”
沈兰在他对面坐下,手撑着下巴:“你要真死了,这厂我也干不下去了。”
“账我不怕,但厂子没人领着,账也的烂。”
陈北抬起头看她一眼,终于把笔丢在桌上,叹了口气。
“我不是不想吃,是吃了吐。”
“这几天嗓子疼的跟火烧一样。”
沈兰起身,把粥放在保温桶里:“我放着,你饿了自己热。”
“你要是饿死了,我不背锅。”
说完就走了。
陈北盯着那桶粥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动,继续盯着账表。
这一页上,列的是王大顺的新单子——刚对完数,账面上少了五件样衣。
“今天退回的货,车间登记是112件,实收107。”
“其中有两件返工成功、三件打样失败。”
陈北用红笔在旁边写了四个字:
【账说不过】
这种账不是数字上的漏洞,而是流程逻辑上对不上口。
正常出货后返工,返工再回收,这之间必须有纸质记录,而不是嘴说。
可现在那三件打样失败,谁做的,怎么失败的,有没有残件留下,全没写。
他叫来了菜素:“这三件谁跟的?”
“还是小丁。”
“他怎么又跟?”
“你之前不是说让他盯打样组?这批刚好是那组出的。”
陈北把笔放下:“小丁叫来。”
几分钟后,小丁进来了,穿的还是那身旧运动衫,一脸疲惫。
“哥。”
“这三件打样失败的,谁负责的?”
“我……我负责验的。”
“失败原因呢?”
“……扣子错位,还有拉链卡布。”
“记录呢?”
“没记。”
陈北叹了口气,指着那排空白:“你要是个客户,你信吗?”
“别人把货给我们做,结果你一句‘打样失败’就完了?”
“你让人怎么相信飞星的账能清?”
小丁低着头,嘴角在抖。
陈北声音不重,但咬字极清:“去仓库,把那三件样衣找回来。”
“找不到也得找。”
“找不回来,就从你工资里扣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