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陈北才悠悠转醒。
身上黏糊糊的,全是冷汗,嗓子像灌了石灰一样疼。
他睁开眼,看到天花板那块陈旧的吊扇还在转,脚边一双小皮鞋静静放着。
他侧了下头,沈兰坐在边上,一手托着下巴在看账单,头发搭下来遮住半边脸。
她身上那件外套是他前两天扔在仓库椅子上的,现在穿在她身上有点大,垂得松松垮垮的。
陈北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沈兰察觉到了,放下手里的纸,侧过头看了看他。
“醒了?”
陈北点头,嗓子里发出低哑的“嗯”。
“发烧,四十度。”
“你差点直接烧晕在账上。”
陈北咳了几声,刚想坐起来,被沈兰一把按回去。
“别动。”
“你还想再烧一轮?”
他没再动,望着天花板,嗓子哑得厉害。
沈兰低声说:“你现在要是死了,厂子确实还能运转。”
“但人会散。”
“账也会糊。”
“你再牛逼,也不是铁打的。”
陈北闭着眼,没说话。
沈兰突然问:“那天我说我要去东盛,你心里有没有点波澜?”
陈北缓了一下,开口:“我就是觉得可惜。”
“你那脑子,不该拿来配合那些烂账。”
沈兰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过了几分钟,她轻轻起身,把药杯端过来,“先喝药。”
陈北接过,咽得艰难。
沈兰看着他干咽,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去门口,拧了毛巾回来。
“头擦擦,别再烧起来。”
她低着头给他擦着额头,动作慢而稳。
擦到一半,陈北突然开口:“那天晚上的酒,是不是你故意留的?”
沈兰手一顿,“哪次?”
“韩老板那天。”
“你放了一瓶酒在沙发角落,那瓶是纯的。”
沈兰没吭声。
陈北继续说:“你故意让我看到。”
“因为你知道我不可能真走。”
“你就是想把我拉进来。”
沈兰轻声说:“你不是早就进来了?”
“你自己心里没数?”
两人一时间都没出声。
过了一会儿,陈北靠在床上,说:“你走不走,跟我没关系。”
“但你在这一天,我就信你一天。”
“账乱了,我认。”
“人乱了,不认。”
沈兰看着他,眼中不知是笑还是叹,转身把毛巾挂回水盆。
“你要是再病一回,飞星厂就真不是你的了。”
“你要是连自己都管不好,别管账了,去养猪吧。”
陈北笑了笑,闭上眼,声音低得快听不见了:“养猪也得懂账。”
这天晚上,飞星厂没有开会。
厂子照旧开工,车间那边响得热热闹闹。
但厂里人都听说了——陈北烧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把自己熬进了病房。
女工们嘴上不说,心里却开始有些发怵。
“厂主都烧倒了,这厂子还撑得住吗?”
“他一个人担着能撑多久?”
张继财听到了,把车间里几个碎嘴的全训了一顿:“你们光会说,谁真顶着单干过?”
“谁他妈敢接死账?”
“再叽叽喳喳明天就别来了。”
没人敢吭声。
第二天清晨,陈北穿着那件旧工服,脚步虚浮地回到厂里。
门卫吓了一跳:“北哥你咋出来了?不是还在打针么?”
“打够了,回来守厂。”
“你这才好点,再烧起来咋整?”
“烧也得烧在厂里。”
他走进办公室,沈兰正在账务表上贴新标签。
她看他一眼,没说话,抽屉拉开,把一个热水袋扔过去。
“抱着,别又冻着。”
陈北接住,坐在对面。
“那笔死账,收回来了。”
沈兰一愣:“这么快?”
陈北点点头:“对面昨天把钱打过来了,少了一千块,是手续费。”
“我让他们补发,但也不追着不放。”
“能补,就再结清一笔。”
沈兰靠在椅背上,盯着他几秒,嘴角抿了抿。
“你这么搞,不怕把自己命都搭进去了?”
陈北没回,只抬手翻开了新的一页账单。
“命不是命。”
“账才是命。”
这一刻,沈兰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疯得彻底。
可她心里,又莫名的安稳。
哪怕他现在还是十八岁,身子虚得不行,连笔都拿不稳。
可只要他坐在那张桌子后头,她就知道——这个厂,塌不了。
哪怕塌了,也是他站着,塌在他头上。
死账那边刚收回来,陈北还没喘口气,新的麻烦又起了。
这天上午,缝纫组的女工刘琴突然扔下剪刀,说是家里有事要请假三天。
这没什么,厂里工人请假常有的事,但怪就怪在她走的时候特地把缝纫机上的布料都拆了,还跟旁边的人说:“你们也别太拼,飞星厂这活不长。”
这话不重,但传得快。
下午不到两点,仓库那边又来人,说“样品单返件率太高,客户不满意”。
陈北一听,立马去了仓库,亲自把那批返件全拆开,一件件数,一件件翻。
“出线有歪的,拉链装反的,扣子装歪的……”
“全是细节问题。”
“你们缝的时候谁在监工?”陈北问。
没人吭声。
菜素走过来,低声说:“是新来的一个小妹,二十来岁,说是之前在东盛干过。”
“你怎么放她盯监工的?”
“她自己说懂,我们那天人手不够,就让她顶一下……”
陈北没骂,摆摆手:“叫她来。”
几分钟后,那女孩被领了过来,瘦瘦的个子,眼神飘忽。
“你在东盛干过?”陈北问。
“嗯。”
“干多久?”
“三个月。”
“监工过?”
“……帮忙盯过。”
“你那天有没有放水?”
女孩身子一抖,“没……没有。”
陈北看着她手:“伸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伸出双手。
手背上全是细细的划痕,但不是缝纫机压出来的,而是像拿刀背磨过的。
“你这手,不像是干活的。”
“你撒谎了。”
“你在东盛干的不是缝纫,是做外围。”
“你根本不懂监工。”
女孩低下头,不说话了。
陈北转头:“菜素,通知工段组长,以后新人必须带班三天以上,才准独立监工。”
“违反一次,扣负责人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