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丰村的早上七点,是人声最稀薄的时候。
厂门外那条土路还挂着露水,陈北穿着褪色的工服,双手插兜站在厂门口,一直盯着那辆停了两天的三轮车没挪动。
车主叫老周,前天来看了一眼厂房,说有活可以带工人来干,结果一听工资按“走件制”发,立马退了钱。
说白了,他们还是习惯拿“日结”。
但陈北不想改。他早就定了规矩:厂子刚开,不跑量,不靠人情,只按件算。
他也不是傻子,知道现在的飞星厂招人本身就吃力,还死撑那种难走的账路,是在把自己往苦坑里推。
可就是不想让厂子变成“混时间”的地方。
他心里清楚,早晚会有一天账务撑不住,兄弟也顶不住,工人开始走,单子接不稳,那时候他会被架在厂房正中间,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今天一早就站在门口,等那个传说中的“难啃单子”到来。
果然,八点刚过,一辆桑塔纳停在厂门口,下来两个男人,年纪都在四十上下,一个剃着圆寸,一个提着黑包,脸上一副“急躁”架势。
“谁是陈北?”
陈北点了根烟:“我。”
那圆寸头的人二话不说,拿出一沓文件袋往他手里塞:“你不是说接死账?这单你看得懂么?”
陈北没接,看都没看文件袋:“你是海田厂的?”
“不是,我是锦川纺织的,海田只是中转。”
“谁的单子?”
“红叶厂砍下来的。”
陈北这才伸手翻了翻,看了一眼发货时间,眉头皱起。
那是四个月前的单子。
“走的是哪个供应线?”
“粤海线。”
“谁负责收货?”
“那边负责的是我们外协主管,但前后出了点错。”
陈北翻到第三页,停住。
“你这单缺了盖章。”
“对,返工货。”
“单号都乱了。”
“这不就想找你试试?”
陈北把文件袋合上,没说话。
菜素凑上来,凑到耳边说:“这单就是出事最多的那种,返工退货再重新贴标,连收货单都混账一起贴的。”
“你要接,真翻车没人救你。”
陈北没回,反问:“单子一共几件?”
“七千四百八十二件。”
“回款时间?”
“客户那边没确认。”
“你们呢?”
“我们压账压到下个月月底。”
陈北盯着地上的一小滩水迹,一脚踩过去:“我接。”
圆寸头明显一愣:“你不问清楚就接?”
陈北抬起头,“我已经看清楚了。”
“就算是死账,我也有办法开口。”
“但开口了你们可不能反悔。”
那人噗哧笑了,“行,你牛。”
“你收的回来,我请你喝酒。”
陈北没搭理,直接回头喊:“菜素,把‘死账试水’那张表调出来。”
“锦川纺织,放第一行。”
“再加个备注——‘七千件返工货,不含盖章、收货人不在岗、流程混乱’。”
菜素边写边嘀咕:“你不是找死吗……”
陈北走回办公室,刚进门就看到沈兰坐在桌边,手里摊着昨天的账单,还没放下。
“你疯了?”她第一句话出口就是这句。
“你知道这单有多少个流程对不上?你知道他们那边现在连原始采购合同都掉了?”
“你接这单,是想直接进工地扛水泥吗?”
陈北脱了外套,挂在椅背上:“我就是想试试,厂能不能收死账。”
“你有毛病。”
“你要是真撑不下去了,说一句,我去帮你借钱也比你拿命扛账强。”
陈北坐下,拧开水壶:“我们是账务厂。”
“账都不敢试,干嘛还开厂?”
沈兰站起来:“那你要不要也试试,把工资全挂账,三个月后再发,看你兄弟还能不能陪你扛?”
陈北没抬头:“他们要走,我不拦。”
“但我要是连账都不敢接,我活得也没劲。”
沈兰扔下一句话:“你迟早被账压死。”
门被甩上,陈北坐那没动,等水壶咕咚响了一声,他才抬手倒水。
这水,喝起来苦。
……
当天晚上,飞星厂内部临时紧急开会。
陈北站在账务室门口,手里拿着那份“锦川死账”,语气平静地说:“这单谁不想接的,现在可以走。”
“走了,不扣绩效,不扣工资。”
“我知道你们都觉的这单是毒单。”
“我也知道你们觉的我疯了。”
“但我要说清楚,这就是我们账务厂的定位。”
“不是只收顺风顺水的干净账。”
“我们要证明的,是账再乱也能理清。”
“你们可以走,我一个人接。”
没人说话。
张继财低声骂了句:“他妈的,哥都不要命了,我们还在这装清白人?”
“干了!”
其他人也跟着坐下。
菜素还是皱着眉:“但真要搞,得先让客户出具个‘材料流程函’。”
“你不压他们一下,他们不会配合。”
陈北点头:“我亲自跑。”
“从明天起,我先进厂,连夜整理发货、返工、回签单号,全由我来。”
“你们先不动。”
菜素:“那你身体能撑?”
陈北:“三天,撑不过三天,我自己滚出飞星。”
说完这话,他拿着文件袋,转身走进仓库。
那天晚上,飞星厂灯没灭。
沈兰躲在后窗看了一眼,没人吭声。
仓库门半掩着,陈北一个人坐在一堆货单和回执单中间,脚边是冷掉的烧鹅饭,膝盖上是还没翻完的对账本。
他手里拿着笔,嘴里嘟囔着日期:“七月三号……返签……缺联……”
“八月十七号,出货与收货对不上……登记是早上十点,但单子上是下午五点……”
他记了整整一晚。
隔天早上六点,沈兰送了早餐过去。
没说话,只把粥放在门口,转身走人。
她走前,看到陈北还坐在原地,手没停过。
……
第三天上午,陈北拿着厚厚一沓资料,去锦川厂那边亲自交底。
一进去对面就有人笑:“你还真来了?这单我们老总都说没人能接。”
陈北一句没回,只说:“我要三样。”
“第一,授权补充函。”
“第二,收货人补签函。”
“第三,单号流程逻辑补全表。”
“你们不出,我现在转身就走。”
对面几个人面面相觑。
那圆寸头男点了支烟:“行啊,你胆子还真大。”
“这些我们可以给,但你也得签个‘风险自担协议’。”
“万一我们最后还是结不回来,你不能赖我们头上。”
陈北点头:“可以。”
“我只问你一句。”
“你敢不敢跟我走到最后?”
圆寸头笑:“你要真干的成,我敬你是爹。”
三天后,飞星厂“死账试水”流程第一次贴上墙。
合同、回签、备注、执行人、预计返款期、风险等级,一排排挂上去。
工人们看得愣神。
“这是真干啊?”
“这账一看就麻烦死了,他不怕?”
“怕?你们看后面那‘执行人’三个字写得谁?”
“陈北。”
“他要真能收回来,我他妈以后就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