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北抽了半根烟,才搭话:“我早知道?”
“嗯,”菜素两手撑着地,看着远处厂区的灯,“机器一响,村里人不吭声,厂办不说话,金花那边也没动静……你不觉得这才叫不对劲?”
陈北没说话,烟抽完,手指弹了弹,烟灰落下去,掉进瓦片缝里头,一点火星也没冒。
楼下的缝纫机已经停了,一楼仓库还亮着灯,是金国阳在那边清点线轴。胖子干活虽然慢,但死劲大,用得住。自打飞星厂成了,他比谁都积极。
陈北站起身,把最后一口夜风灌进肺子,走下屋顶没吭声,菜素也没追问。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宿舍厨房那边飘出一股奶味。
陈北穿着洗到起球的衬衣,刚洗完脸回来,厨房桌子上多了一杯热牛奶。
是温的。
热气腾着,玻璃杯还挂着水珠,不是昨晚放的,也不是金国阳干的,那胖子只会把整箱啤酒塞进冰箱,不可能煮牛奶。
他看了两秒,把杯子端起来喝了一口,牙一碰就知道——是金花煮的。
她没说,她也不会说。
但她看见了,也记住了。
陈北喝完牛奶,杯子没洗,顺手放在了水池边,走回屋就把昨天新打印好的“红叶厂订单交付流程”贴进了那本《飞星内部账册·一号册》里。
这一册他贴满了九张流程图,每一页上都标着责任人、班组长、缝纫数量、打包时效。
干账务出身的人,手里要是没点纸,就像身上没骨头一样。
刚整理完资料,门被敲了。
“哥,有厂里的人闹着要走,说我们工资不透明,怕黑账。”金国阳推门进来,满头是汗,一边擦一边说,“说是昨晚有两个工人看你和沈兰走太近了,怕飞星厂是夜总会开的。”
“她们在哪儿?”
“食堂门口,围着你贴的那张流程表在骂。”
陈北穿上外套没说话,路过灶台时拿起那只空牛奶杯,洗干净,放回架子上,然后出了门。
他走得慢,一步一步走到食堂门口,围着一圈女工,年纪不大,但口气不小。
“你们厂说走件就走件,说贴纸就贴纸,你问我们有没有签过?”
“我在红叶厂都没吃过这种亏。”
“厂主是谁都不明说,一个个拿着表,搞得跟查户口一样。”
“还有,你们这厂是不是夜总会的后门?我昨晚看见你们老板和那女的在楼下拉拉扯扯的……”
陈北没插话,走过去,直接从墙上把那张流程表撕下来,摁桌上摊平了。
“来,你们说我黑账的,站出来,指我哪一笔钱没发。”
没人吱声。
“说我不透明的,这一页上哪一个数据你们不认得?”
还是没人吱声。
“那你们说我是夜总会的——你们给我找个陪酒女来厂里对账,我请她吃饭。”
有人咳了一声,开始往后缩。
陈北眼皮都没抬,只把那张纸翻过去,背面写着:“厂里贴的不止是账,是你们的饭碗。”
“今天起,不贴墙了。”
“账目放到食堂柜子里,每天更新,谁想看随时翻。”
“但别再围着墙说风凉话。”
“你们是在厂里吃饭,不是在看戏。”
人群慢慢散了。
金国阳挠着脑袋凑过来:“哥,真就不贴了?”
“嗯。”
“那我们那些白纸三件套,还用不?”
“用,但不在墙上。”
“我们现在是做厂,不是搞威慑。”
“厂里工人要看的是工资单,不是‘流程威慑图’。”
这句话说完,连菜素都愣了两秒,轻轻点了个头:“你这句话,得记下来。”
陈北没搭理,转身回办公室,把墙上所有张贴下来的内容全撕了,卷成一团塞进打包箱里。
那是昨天打印出来的两百多份“工资表、生产交接、对账凭据”,每一页都他亲自签过字。
但这事不是签就能管的,是人心变了。
等他把最后一页撕完,沈兰拎着早餐进来了,眉毛皱着看了一眼地上那堆纸。
“怎么了?”
“工人说咱不透明。”
“你还真撕了?”
“贴出来,她们说羞辱,不贴出来,她们说黑账。”
“你觉得我还能咋办?”
沈兰走到他身边,把包子丢在桌上,“你这厂啊,是你一个人撑的。”
“她们没人心疼你。”
陈北笑了:“我也不是想让人心疼,我就想大家吃得饱。”
“吃得饱不等于不骂你。”
“她们骂是因为怕。”
“她们怕,是因为外头有人在吓。”
“你知道是谁?”
“你心里没数?”
沈兰没再说话,手指轻轻敲着那张包子袋子。
“金花?”
“她下场了?”
“没下,但她的人下了。”
“昨晚那几个起哄的,是紫都夜场的老客户介绍进来的。”
“你想干净,她不让你干净。”
“她不信你能靠工厂混出头。”
“你要真能干成了,她以后那点话语权——一文不值。”
陈北坐下,吃了口包子,馅是白菜的,汤都流出来了,烫得他一咧嘴。
“咱这厂啊,能不能成,还真不在我手上。”
“是在你手上。”沈兰低声说,“你要是倒了,我们这些人,谁还能信你第二次?”
陈北没答,包子吃完,纸没扔。
他把纸垫在账册底下,盖了一页,“厂内异常记录表”上写了一行字:
【2023年5月22日,因流程透明引发风波,内部调整为非公开账,转半封闭式财务流程。】
这一行写完,整本账本合上,啪的一声。
下午,飞星厂机器又响了。
不过这次,声音没昨晚那么大,像是少了几口人干活,节奏慢了半拍。
陈北走在车间门口,看到有几个工位是空的,工牌还挂着,但人走了。
他走过去,把工牌摘下来,一一收进衣兜。
没人问,也没人吱声。
这年头,谁不是提着裤子干活,哪能真讲义气?
晚上,金花打电话来了。
电话一接通,声音带着笑意:“听说你们飞星厂贴纸贴出事了?”
陈北靠在办公桌边,手里夹着笔,没答话。
“我还以为你很懂人呢。”
“怎么着?真把自己当厂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