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口,金花手顿了。
两人谁也没说话了。
陈北的呼吸有点乱,他咬着牙,说出一句:“嫂子,你不上岸,我过不去。”
金花低头坐着,手搁在他肩膀上,缓了一会儿,声音才响起来。
“那你要是出事了,我也过不去。”
只说了一句:“我今晚不回去了,在这陪你一晚。”
他没吭声。
她低声补了一句:“就陪着,不做别的。”
陈北轻轻点头。
灯泡晃了一下,雨停了。
床边只剩下呼吸声,混着红花油的味,和一整夜没睡的倦意。
外面那几个弟兄在雨后的小院子里抽烟吹风,没人回来敲门。
这一晚,是陈北第一次觉得——有人为他心疼,不是因为打赢了,而是因为他受了伤。
隔天一早,陈北还没醒,门外就传来敲门声。
“北哥——”
是菜素的声音,一连敲了三下。
金花坐在床边,刚收完保温饭盒,听见有人喊,轻轻拍了拍陈北的胳膊:“有人找你。”
陈北撑着坐起,咧了咧嘴:“他妈的,才睡三小时。”
“你休着,我去开门。”
金花站起身,披了件外套,走到门口把门开了一条缝:“菜素啊,北子刚睡,啥事不能晚点说?”
“嫂子早。”菜素咧嘴笑了下,手里提着个黑皮文件袋,“不是急事,就是想当面说点事,顺便给他看点东西。”
陈北坐起身:“让他进来吧。”
金花点点头,转身往外走:“那我去煮点鸡蛋。”
菜素进屋,反手把门带上,从那黑皮袋里抽出几张手写的表格纸。
“你啥时候开始做表了?”陈北眼皮都懒得抬。
“昨天晚上没睡,趁你睡觉,我整理了一宿。”菜素把纸铺在他床边小桌上,一张张摊开,“你看,这是我整理的‘账务流转表’。”
“啥玩意?”
“就是每一单账,从‘对接厂方’,到‘上门谈话’,再到‘白纸记录’、‘初步收数’、‘追收补偿’、‘完结归档’,我都分了六个阶段。”
“你要干嘛?”
“建账务系统。”
陈北有点懵:“你要我干公司啊?”
菜素一本正经:“不是公司,是组织。你现在靠的全是哥几个在外面一拳一脚拼命,可这玩意能撑多久?要是你能拉起一个制度化的讨账组织,谁敢轻易动你?”
陈北盯着那张“账务流转表”看了半天。
表格上除了步骤,还有岗位设定:
接单员:联络厂主,建立初步意向
档案员:负责所有白纸资料的收录、归类、复印
外勤头:安排追账现场人员名单,带队
哨兵:专门盯厂门口和通风报信
收尾人:专门应付条子和厂办的“擦屁股工”
“你他妈这写得比厂里的还细。”
“我在厂里干了两年,也不是白干的。”
菜素继续翻下一张:“还有这个——我们账务员的信息管理表。谁擅长谈,谁擅长打,谁胆小但记性好,咱们都可以分工。”
陈北挠了挠头发,伤口一动,又疼得咧嘴。
“你这么一搞,是打算让我当账务头子?”
“你不是一直在干这事吗?现在只是让你干得专业点。”
“那你呢?”
“我就干内勤。你去前线,我在后方给你搞定一切——人手、资料、后路。”
陈北沉默了会儿,缓缓吐了口气。
“那其他人会不会觉得我搞这一套是装大?”
菜素笑了:“只要你能带他们挣钱,没人会在乎你是不是装。他们只会在乎——你有没有给他们分够肉。”
“……行,那你说怎么启动?”
“先从这次韩老板翻车反推回来,把每一环出的问题都标注出来,然后我们用新流程套进去,再安排人补位。”
“比如?”
“比如金国阳。不能再当哨兵了,他胆子太小,一到事发就人间蒸发。让他改做文员,记档案。他记性好,不会错。”
“再比如菜鸡厂那次——我们没有‘收尾人’,出事后没人去厂办压人,导致厂主跑路。以后要有人专门干这个。”
陈北听到这,慢慢地把脚挪到地上坐直,点了一支烟。
“你这他妈不是账务系统,这是——建班子。”
“你懂就好。”
“好。”
陈北狠狠吸了口烟。
“那你写好名单,今晚我们开个小会,五个兄弟,先定内线。”
“行。”
菜素一边收纸,一边笑着说:“你早点养伤。我昨天还拉了个新朋友进来,干话多,但脑子贼灵光,等你身体好点,我带他来见你。”
“叫什么?”
“张继财。”
陈北一听,愣了一下。
“这名字咋这么耳熟?”
“你村南头那谁,小时候偷鸡摸狗那一波的。”菜素嘿嘿笑,“后来听说去东莞送过外卖,又摆摊干过小黄鱼,最近没事做,我就叫他来混了。”
“这人能信吗?”
“他嘴欠,但懂分寸。最重要的是——他愿意听你指挥。”
陈北点点头:“那行,让他先跟着菜素你混一阵,看看行不行。”
“明白。”
菜素起身要走,刚推门出去,就撞上提着鸡蛋回来的金花。
金花低声问:“说完了?”
“嗯,说完了。”
“那我先进去。”
“嫂子慢点。”
菜素走了,金花进来,屋里一股鸡汤味混着红花油味,陈北一手撑着墙站着,眼圈黑得厉害,但精神状态比昨天强了一截。
“又在想事?”
“想该怎么收拾韩狗。”
“先把你这身伤养好。”
金花把鸡蛋放他手里,低声说:“你想做的事,哪天不都能做,但你要是身体垮了,谁替你收?”
陈北低头捏着热鸡蛋,没说话。
飞宏纺织厂东侧有条烂尾路,地上全是碎砖和泥水坑,是厂里和外头联络的一个隐秘通道,很多厂主不想让工人知道账面问题,都习惯在这条路上“私了”。
这天上午,菜素突然急匆匆跑来宿舍,连门都没敲,进来就喊:
“北哥,老杨厂那单出事了!”
陈北刚灌了一口鸡汤,咽下去都觉得喉咙生疼:“哪老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