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沙口宿舍楼，晚饭时间。
几家厂的工人陆陆续续回来，铁门开开合合，楼道里传来饭盒磕碰的声音，谁家在烧菜，一股酱油炒蒜味往上窜。
陈北洗了把脸，从水龙头边起身，还没走到自己那层，楼下就有人喊他。
“北哥！有个厂喊你过去说点事。”
喊话的是个骑小电驴的年轻人，手臂上绑着“西沙后勤”的布带，是厂区那边跑腿的。
“哪个厂？”
“东发布业，说有个老账想对下。”
陈北眉头轻轻一蹙：“现在？”
“他们老板说，明早他要去广州，今晚的谈清楚。”
陈北点点头，转身上楼拿材料。
菜素刚从外面回来，拎着两个打包盒，一看陈北要走，问：“去哪？”
“东发那边喊，说老账想对。”
“要带人不？”
“他们语气客气，我先自己去看看。”
“行，有事电话打我。”
陈北背着那只老旧帆布包，资料塞了满满一包，快递封袋、打孔钉条、打印件、空白协议书、盖章本、一次性手套——能用的，不能用的，他都备着。
刚出门口，后面有人喊：“北哥！”
是陈飞。
他现在跟着金国阳在厂里干活，算不上混账，但身板老实，也算是“临时能上”的人。
“我跟你去吧。”陈飞说。
陈北看了他两眼：“你有空？”
“晚上没排班，金胖子那边我也说了。”
“那走。”
两人走出宿舍，外头天色已经暗了，路边的太阳能灯有几个坏掉了，间断地亮着，走在这条巷子里，像是在打节拍。
东发厂离他们不远，七八分钟就到了。
厂区的铁门半掩着，守门的大爷正在看电视，里面坐了两个中年男人，像是已经等了一会儿。
陈北没废话，进门递上名片：“白纸账务，陈北。”
对方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姓孟，是东发的副总。”
“哪笔账？”
孟总把一叠资料推过来：“这批布去年下半年的订单，客户收货后拖了几个月，我们一直没要回来。”
陈北翻了翻：“你们之前请人去过？”
“去过，不认，说仓库那边没清点，账目有误。”
“那你们现在想怎么处理？”
“我们现在不打算硬来了，怕撕破脸。但又不能放着不管。你们要是能帮忙，照你们那流程来，成了我们愿意给你们提点。”
陈北点点头，把资料一张张收好，又问：“仓库签收谁的名字？”
“叫梁波，是他们仓储那边的外包。”
“外包？”
“对。”
陈北一听这就知道麻烦了。
仓库签收人如果是外包，那就很容易被甩锅成“临时工签错单”，到时候打官司也吃亏。
但他还是没表态，只说：“这事我们接了，但得跑一趟。”
“我们就等你们的消息。”
陈北离开时，孟总又补了一句：“哦对了，我们这批布，是发到‘鑫东仓’的，不是客户工厂。”
陈北脚步一顿。
鑫东仓他听过，前几天菜素才说起，这地方是几个中转布仓老板联营搞起来的，后台不太干净，里面“信息税”收得凶——
所谓信息税，就是你进了我这仓，要是不走我的人脉、不跟我对账，我就卡你单，拿你货压价，甚至“丢货”都不是没可能。
陈北上了路，心里已经开始过流程。
这是第一单真正可能碰上“信息税”的活。
厂要钱，仓压货，人不对人。
你问仓库，他说你货有问题；你问客户，他说仓库没交资料。
拖你三个月五个月，不是不给你，是“我们系统还在对”。
陈北在心里琢磨了几套打法。
晚上回到住处，菜素正趴桌上写材料。
“东发那单我接了。”陈北说，“仓那边是鑫东。”
菜素抬头：“那就有的玩了。”
陈北点了根烟，靠着门边：“我打算先画图。”
“画啥图？”
“仓—客户—签收人，三者流程，拉一张图出来，看谁有空口。”
菜素一听来了精神，把笔一扔：“你说，我画。”
陈北想了想：“第一步，我们对‘鑫东’的货流动线不清，要先去仓库摸一圈……不接触人，只看流程。”
“好。”
“第二步，客户那边合同有没有写明货到即为收？”
菜素翻出资料：“写了。甲方为东发布业，乙方为盛美贸易，条款里明确：货到仓库视为完成交付，签收人为有效确认人。”
“签收人是外包。”
“对。”
陈北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写：“那我们要做的，是把这个‘外包确认’往客户那边推实。”
“怎么推？”
“找仓库另一笔由客户自己签收的订单，对比。”陈北语速不快，“我们得从仓库调出盛美过去六个月所有的收货记录，只要其中一笔是盛美员工自己签收的，就能证明他们有选择权。”
菜素点头：“那我来申请这份资料。”
“还不够。”陈北说，“我们再找上回那个韩老板，他在布仓有熟人。”
“你要让韩老板出面？”
“不是出面，是让他放个风，说白纸账务这几天要查仓账。”
菜素一听就懂了。
有些风，你不能自己吹出去，要让别人替你传。
过了一会儿，金胖子也回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问：“东发那单能搞吗？”
陈北咬着烟屁股没说话。
但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能搞，难搞，但越是这种单子，一旦拿下，那才真能立威。
你想收信息税可以，那你的问我答不答应。
他把那张流程图往桌上一拍，指着最下边那一行字，笑了笑：
“我要让西沙口知道，欠钱的人不能随便耍赖，就算进了仓，只要货还在，你账就得算。”
第二天一早，陈北六点就起了。
天刚蒙蒙亮，宿舍区还安静着，一楼的门卫大爷缩在门后打瞌睡，楼上偶尔传来咳嗽声和水管响动。
他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点的衣服，拎着背包出门。
菜素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两根油条，两杯豆浆：“来，边走边吃。”
“资料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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