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之上,那盏比月亮更耀眼的电灯,将王德脸上那混杂着震惊、狂热与一丝解脱的复杂表情,照得一清二楚。
他身后的营地,早已乱成一锅粥。
士绅们在亲卫的簇拥下,正惊慌失措地收拾着细软,准备连夜跑路。
李显策马,缓缓行至城下。
他没有看王德,只是对着城墙上那个手舞足蹈的爆炸头喊了一声。
“骆备尔,开城门。”
“得嘞!大人!”
骆备尔应得比谁都快,他拉着兀自发愣的、灰头土脸的张铁牛,二人连滚带爬地跑下城楼。
沉重的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李显没有立刻进城,他只是拨转马头,看着那个依旧呆立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男人。
“王将军。”
李显的声音很平静。
“临江的城门,随时为你敞开。不是为了招降,而是为了一个愿意睁眼看这新世界的猛将。”
王德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李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想起了那群视他如走狗,用过便弃的士绅。
他想起了自己戎马半生,却落得个被逼赴死的下场。
他又看了看李显,看了看那洞开的、毫无防备的城门。
“我……”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将军若是不弃,临江工坊的大门,也随时为你敞开。”
李显伸手,指向城内那片灯火通明的区域。
“那里,有比你手中大刀,更有道理的东西。”
说完,他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坐在马背上,等着。
王德沉默了。
许久,许久。
他猛地将手中那柄陪伴了他半生的开山大刀,狠狠插在地上。
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向着那座在灯光下亮如白昼的城池,走了过去。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与自己的过去告别。
当他跨过城门的那一刻,他没有回头。
李显亲自牵过他的战马,走在他身侧,径直将他引到了县衙后院。
萧容与甘雪早已等候在此。
“殿下。”
李显拉着王德的手,走到萧容面前,动作自然,仿佛在介绍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这位,是王德王将军。”
王德看着眼前这个虽面带病容,却依旧贵气逼人,不带半分轻视的公主,又看了看李显那只紧紧握着自己、满是薄茧却温暖有力的手。
这个在沙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汉子,再也绷不住了。
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将那顶沉重的头盔摘下,重重地放在地上。
而后,他将头颅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困兽般的呜咽。
那哭声,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为一个武将,在穷途末路之际,终于寻到了那份失落已久的,名为“尊重”的东西。
是夜,临江城外,寒风呼啸,张铁牛引进了王德之后,就开始了日常的巡防任务。
张铁牛正带着一队士兵,在城墙上巡逻。
“谁!”
他厉喝一声,手中的斩马刀瞬间出鞘,指向城下那片黑暗。
一道黑影,踉踉跄跄地从黑暗中扑出,一头栽倒在护城河边,溅起一片冰冷的泥水。
“救……救命……”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张铁牛不敢大意,他命人放下吊篮,将那人拉了上来。
火光下,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来人一身早已被血浸透成暗褐色的皮甲,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脸上满是刀伤与烧伤的痕迹,几乎已不成人形。
张铁牛认得他。
是呼延冰。
那个曾随庆王一同来到临江的、桀骜不驯的幽州骁将。
“快!送去医学院!”
张铁牛的吼声,划破了临江的夜。
县衙之内,刚刚安顿下来的王德,正被骆备尔拉着,唾沫横飞地讲解着齿轮与杠杆的原理。
“将军你看,此物名为滑轮组,只需如此这般,便可用四两之力,拨动千斤之重!”
王德听得如痴如醉,眼中闪烁着孩童般好奇的光。
就在此时,李小翠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
“不好了!出大事了!”
当萧容与李显赶到医学院时,呼延冰刚刚从昏迷中被抢救过来。
甘雪亲自为他清洗了伤口,缝合了创处,他的呼吸,却依旧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看到萧容,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光亮。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殿……殿下……”
“别动!”
萧容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按住他。
“幽州……没了……”
呼延冰的嘴唇翕动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秦正旺……那狗贼……开城门……引北齐入关……”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艰难,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
“少帅……少帅他……”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眼角滑落。
“他战死在了……孤雁山……”
“八百袍泽……随他而去……无一……生还……”
“轰——”
萧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身体摇摇欲坠。
呼延冰没有停。
他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了萧容的衣角,声音嘶哑得如同厉鬼的悲鸣。
“拓跋熊烈……他屠了河阳……三日……三日啊殿下!”
“他换上了少帅的旗号……京城……京城危矣!”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的手,无力地垂下。
那双圆睁的眼中,还凝固着无尽的悲愤与不甘。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自萧容喉间迸发!
她猛地推开身前所有的人,疯了一般地向外冲去。
“我要去京城!我要杀了高正!杀了那个畜生!”
“拦住她!”
李显厉喝一声。
几名骑士上前,死死抱住了状若疯癫的萧容。
“放开我!放开我!”
她疯狂地挣扎着,用指甲,用牙齿,攻击着每一个试图靠近她的人,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
李显冲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任由她的拳头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
“容儿!你冷静点!你现在去,只是送死!”
不知过了多久,萧容的力气终于耗尽。
她软软地瘫倒在李显怀里,放声痛哭。
那哭声,再无半分皇家仪态,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悲恸。
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萧容抬起那张泪痕交错的脸,那双美丽的凤目中,所有的柔弱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淬了毒的冰冷。
“玲珑阁。”
她看着李显,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
“我现在就要去玲珑阁总舵。”
“我要知道,高正所有的秘密。”
玲珑阁的总舵,不在任何一座繁华的城池,而在云州与明州交界处,一座名为“王家界”的山林之中。
当萧容与甘雪,在玲珑阁暗线的接引下,抵达这座与世隔绝的山谷时,一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早已等候在谷口。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手中拄着一根普普通通的竹杖,看上去,就像一个寻常的山野村夫。
可他那双眼睛,却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深邃得如同星空。
他便是玲珑阁的创始人,也是真正的掌控者,徐东莱。
“老朽,恭迎公主殿下。”
他对着萧容,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他没有将二人引入那富丽堂皇的阁楼,而是领着她们,来到了一间建在瀑布之下的、简陋的竹屋。
屋内,只有一桌,一椅,一盏孤灯。
“公主想知道什么,老朽知无不言。”
徐东莱亲自为二人沏了一杯山泉泡的野茶。
“高正。”
萧容开门见山。
“他究竟想做什么?”
徐东莱叹了口气,他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座早已被阴谋与血腥笼罩的京城。
“公主,您以为高正要的是权?是国?”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悲悯。
“错了。”
“他要的,是毁掉这个国,毁掉这个姓萧的天下。”
“他要用整个江山社稷,为他那段见不得光的孽恋,烧一场最盛大的烟火。”
他看着萧容与甘雪那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脸,缓缓地,吐出了那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他要的,是皇后娘娘,也是整个萧家的天下。”
“他的亲姐姐。”
“轰——!”
甘雪手中的茶杯,脱手落地,摔得粉碎。
萧容更是如遭雷击,她死死地抓住桌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才没有让自己倒下。
乱伦!
这个肮脏到让她想吐的词,竟与那个执掌国柄,一脸忠肝义胆的相国,与那个母仪天下,端庄贤淑的皇后,联系在了一起!
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与北齐的约定,也并非议和。”
徐东莱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刀,将她们心中最后一点幻想,也彻底割碎。
“他要将整个黄河以北,拱手相让。”
“他要借拓跋熊烈的刀,杀光所有忠于萧氏的臣子,杀光所有反对他的声音。”
“然后,他会成为北齐的国师,成为北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国师,他要为她的姐姐,取得天下。”
“他要让这天下,彻底变成他与他姐姐的,二人世界。”
竹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瀑布冲击岩石的轰鸣,如同这荒诞世间的、一声声无力的悲鸣。
萧容与甘雪,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王家界的。
她们回到临江时,已是三日之后。
甘雪尚好,她只是沉默,那双素来清冷的眸子里,多了一份看透世情的沧桑。
萧容,却彻底变了。
她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她只是每日坐在窗前,一坐,便是一整天。
她那双曾如秋水般的凤目,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彩。
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美的瓷娃娃,一碰,就会碎。
甘雪想尽了办法,都无法让她开口说一句话。
李显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没有去劝。
他只是走到那张巨大的桌案前,将那副早已被他翻看得起了毛边的大梁舆图,猛地铺开!
“哗啦——”
一声脆响,打破了满室的死寂。
萧容的身体,微微一颤,那空洞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焦距。
李显没有看她,他的手指,在那张巨大的舆图上,自北向南,重重地划过!
那动作,仿佛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你看这里。”
他的手指,点在了雁门关的位置。
“这里,曾是我华夏的北门。如今,门破了。”
他的手指,继续向南,点在了黄河的位置。
“你看这里,这条河,曾是我族的母亲河。如今,它被野兽的铁蹄践踏,被同胞的鲜血染红。”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
“我问你,萧家的天下,重要吗?”
萧容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重要。”
李显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
“但比它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说一样的话,写一样的字,流着一样血的百姓!”
“大梁可以亡!”
“但华夏,不能亡!”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萧容,那双眼睛里,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火焰!
“但有豪杰能复河山而就万民者,自当取河山自用!”
“谁能让我们的百姓,重新抬起头,挺起胸膛,站着活下去!”
“这天下,就该是他的!”
他一步步,走到萧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刺穿她的灵魂。
“现在,这个能拯救万民于水火的豪杰,就近在咫尺。”
“她姓萧。”
“她是大梁的公主。”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临江让你看到这样的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的景象,就是因为,大梁的根基已经烂透了,乱世只有大破才能大立!必须要在这样的腐烂不堪的王朝上建立一个新的秩序!显,愿精卫填海,以报公主知遇之恩!”
萧容的呼吸,猛地一滞,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显,心中那片死寂的废墟之上,竟是悄然生出了一颗倔强的、破土而出的嫩芽。
李显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谁说,这天下之主,非得是男儿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