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院,那股刚刚散去的血腥气,仿佛又被一种无形的、更沉重的阴霾所取代。
李显静静地坐在床沿,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得像一张宣纸。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穿过窗棂,投向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萧容与甘雪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显。
没有了运筹帷幄的从容,没有了谈笑杀人的冷峻,只剩下一种如同死水般的沉寂。
“哥?”
李小翠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米粥,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
李显仿佛没有听见。
他的手指,在床沿上无意识地划动着,一遍,又一遍。
那是一个地图的轮廓。
是雁门关。
“李显。”
萧容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显的目光,缓缓地,从窗外收回。
他看向萧容,那双素来平静的眸子里,翻涌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痛苦与狂怒的风暴。
“雁门关,破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什么?”
萧容与甘雪同时骇然失色。
“河阳城,被屠了。”
李显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
“我看到了。就在刚才。”
“看到了?”甘雪秀眉紧蹙,“你如何能看到千里之外的事?”
李显没有解释。
他只是看着萧容,一字一顿。
“拓跋熊烈,换上了你三哥的将旗。河阳守将陈平,开城门迎敌,满城军民,无一幸免。”
“不可能!”
萧容的身体剧烈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
“三哥他……他绝不会降!”
“他没有降。”
李显闭上眼,那副血色的画面,又一次在他脑海中浮现。
孤雁山,八百残兵,血染将旗。
“他战死了。”
轰——!
萧容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她踉跄着后退,若非甘雪及时扶住,几乎要瘫倒在地。
“不……不会的……”
她的泪水,瞬间决堤。
“我要去京城!我要去问个清楚!”
“来不及了。”
李显的声音,冷得像冰。
“京城,已是一座孤城。”
“那该怎么办?”甘雪强压下心头的震惊,她知道,此刻不是悲伤的时候。
萧容也猛地抬起头,她擦去脸上的泪水,那双美丽的凤目中,燃烧起前所未有的、复仇的火焰。
“玲珑阁。”
她看向甘雪,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我二人,亲赴玲珑阁总舵。我要知道,京城之内,高正所有的布置!我要知道,我萧氏皇族,还有多少忠臣可以调动!”
就在此时,一名亲兵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
“大人!”
“王德……王德又在城下叫阵!”
李显猛地站起,他抄起床边的横刀,便要向外走。
“哥!你的伤!”
李小翠惊呼着想要拦住他。
“死不了。”
李显头也不回。
然而,他刚走到院门口,一道黑影,便“嗖”的一声,从墙角蹿了出来,死死抱住了他的大腿。
“大人!您不能去!”
李显低头一看,只见一个顶着爆炸头,满脸黑灰,只露出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的年轻人,正涕泪横流地抱着自己。
是骆备尔。
“成了!大人!真的成了!”
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根黑乎乎的铁管,那管口还冒着一丝青烟。
“您快随我去看看!那才是真正的道理!那才是毁天灭地的力量!”
李显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铁牛!”
他对着院外吼了一声。
“是!大人!”
张铁牛应声而来。
“你带他去,看好他,别让他把自己炸死了!”
李显一脚甩开骆备尔,再不停留,大步流星地向城门走去。
“大人!您会后悔的!这比您那破刀好用多了!”
骆备尔的喊声,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临江城外,晨曦的微光,将王德那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立马于城下,手中那柄开山大刀,在晨风中发出一阵阵不甘的悲鸣。
城门,缓缓打开。
李显依旧是一身寻常的布衣,独自一人,一骑,一把三尖两刃刀,缓缓而出。
没有废话。
没有对视。
两匹战马,在同一时刻,化作两道残影,轰然相撞!
“铛!”
金铁交鸣之声,刺破了黎明的宁静。
火星四溅。
二人一触即分,又在下一个瞬间,再次缠斗在一起。
刀光如雪,刀影如龙。
这一次,王德的刀法,没有了昨日的狂暴,却多了一份决绝的死志。
他每一刀,都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李显的刀法,却不再凌厉。
他守多攻少,如同一块坚不可摧的礁石,任由惊涛骇浪拍打,我自岿然不动。
“王德!”
李显一刀荡开对方的重刀,两马交错而过。
“你还记不记得,你入伍时,立下的誓言是什么!”
“闭嘴!”
王德怒吼一声,一刀横斩,势大力沉。
“你我今日,只分生死!”
“你为谁而战?”
李显不退反进,刃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点在对方的刀脊之上,轻易化解了这雷霆一击。
“为那群视你如走狗的士绅?还是为你身后那几万连军纪都守不住的乌合之众?”
“你对得起你爹王渊老将军的在天之灵吗!”
“你对得起你身上这身盔甲,腰间这柄战刀吗!”
一声声质问,如同一柄柄重锤,狠狠砸在王德的心上。
他的呼吸,乱了。
他的刀法,也乱了。
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用尽最后力气说的那句话。
“德儿,为父此生,无愧于君,无愧于民。只憾……未能看到你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啊——!”
王德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咆哮,他手中的大刀,彻底放弃了所有防守,化作一道凄厉的匹练,向着李显的天灵盖,当头劈下!
他宁可死在李显的刀下,也绝不愿再受那锥心之辱!
他要用自己的死,来捍卫一个武将最后的尊严!
然而,就在他刀锋落下的前一刻。
他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前蹄一软,竟是猛地向前跪倒!
连日的奔波与厮杀,早已耗尽了这匹老马的全部体力。
王德猝不及防,整个人从马背上翻滚下来,狼狈地摔在地上。
李显的刀,停住了。
停在了离他咽喉,不足半寸的地方。
凛冽的刀风,刺得他皮肤生疼。
王德闭上了眼。
他没有求饶,也没有恐惧,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
结束了。
终于,都结束了。
然而,预想中的死亡,并未降临。
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收枪入鞘的声音。
他缓缓睁开眼。
只见李显已然拨转马头。
“回去。”
那声音,平静,淡漠。
“换匹好马。”
“明日,再来。”
说完,李显竟是头也不回地,向着临江城内,缓缓行去。
王德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羞辱、愤怒与一丝奇异茫然的热血,猛地冲上了头顶。
他看着李显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猛地一拳捶在地上,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王德回到营中时,迎接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数十双淬了毒的眼睛。
张显,那个被他吓尿了裤子的云州首富,此刻正挺着腰杆,站在大帐之前,脸上带着小人得志般的狞笑。
“王督帅,回来了?”
他的声音,阴阳怪气。
“我还以为,您今天就要投了那反贼,不回来了呢!”
王德没有理他,只是径直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站住!”
张显身旁,一个尖嘴猴腮的师爷,扯着嗓子叫道。
“王德,我劝你好自为之!”
“你与反贼李显暗通款曲,私放钦犯的罪证,我们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云州知州大人案前!”
“你这颗项上人头,怕是也保不了几天了!”
王德的脚步,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那一张张写满了幸灾乐祸的脸。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辩解。
他只是笑了。
他走进自己的营帐,从角落里,翻出一坛尘封了许久的老酒。
他拍开泥封,仰起头,将那辛辣的酒液,狠狠地灌进喉咙。
“哈哈哈哈!”
他一边喝,一边放声大笑。
“一群蠢猪!”
“一群只知内斗的废物!”
“大梁亡了,你们一个都跑不掉!哈哈哈哈!”
那些士绅见他状若疯癫,一个个脸上露出鄙夷与畏惧之色,不敢再靠近,骂骂咧咧地散去了。
帐内,只剩下王德一人,和那满地的酒坛碎片。
是夜,月黑风高。
“轰——!”
一声沉闷的、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剧烈的爆炸声,骤然自王德大营的边缘响起!
这一次,被炸开的,不是空地。
而是一座刚刚建好的、用来瞭望的箭塔!
木屑与碎石四处飞溅,半座箭塔,在冲天的火光中,轰然倒塌!
王德猛地从行军床上弹起,他一把抓起身边的大刀,那双早已被酒精麻痹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理智,也彻底被这声爆炸,炸得粉碎。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光着膀子,提着刀,便冲出了营帐。
他疯了。
他彻底疯了。
他要杀了李显,杀了骆备尔,杀了临江城里所有的人!
他要将这座城,夷为平地!
他发疯似的冲到临江城下,正要破口大骂。
城墙之上,却探出了两个黑乎乎的脑袋。
“成了!铁牛哥!你看到了吗!成了!”
是骆备尔那兴奋到破音的尖叫。
“看到了看到了!”
张铁牛的声音也同样激动,他那张憨厚的脸,被熏得像锅底一样黑,头发根根倒竖,活像个被雷劈了的门神。
“你这炮仗,劲儿真他娘的大!”
王德的骂声,卡在了喉咙里。
他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城墙上那两个手舞足蹈的“黑人”,满腔的怒火,竟是被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好奇心,给瞬间浇灭了。
“你们……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他下意识地问道。
“你这老匹夫!还敢来!”
张铁牛看到王德,眼睛一瞪,抄起身边一杆长枪便要往下扔。
“别别别!铁牛哥!”
骆备尔-把拦住他,他探出头,看着城下的王德,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传教士般狂热的光。
“这位将军!你可想知道,那雷霆之威,从何而来?你可想知道,这毁天灭地之力,究竟是何等道理?”
王德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
王德站在那座被炸塌的箭塔废墟前,手里捧着一块被炸得焦黑的木头,脸上是一种茫然的表情。
骆备尔在他身边,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此乃化学!是格物致知之大道!”
“硫为阳,硝为阴,辅以木炭,阴阳交媾,烈火焚身,方得这雷霆万钧之力!”
“此物,名曰火药!非是妖术,乃是科学!”
“此乃上苍恩赐的神迹!王将军今生能得见神迹,方才是无憾人生!”
王德听不懂什么阴阳,什么科学。
他只知道,这玩意儿,比他见过的任何一种武器,都要厉害!
这是一种纯粹的、不讲任何道理的、绝对的力量!
“你....还能再炸一遍吗?”
“当然可以!”骆备尔抬起自己那骄傲的黑脸,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灰尘满满的胸脯,“你说,往哪炸!”
王德如同闯了鬼,抬手一指,便是张显营帐的方向。
“你等会哈,等我调一下准度。”
半晌,骆备尔突然抬手一个起刀的手势,复又重重落下!
轰!
只见一道黑灰色的弧线,伴随着后面激起的灰尘,引得张铁牛和骆备尔剧烈的咳嗽。
王德复又看去,只见如同刚才的箭塔一般,天塌地陷之声传来。
他再次看着骆备尔,那眼神,像一个迷途的信徒,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神祇。
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将手中的大刀,高高举过头顶。
“先生!”
他对着那个比自己孙子还小的年轻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的语气说道。
“请收我为徒!”
“我王德,愿以毕生之力,钻研此道!”
张铁牛和骆备尔,都傻了。
就在此时,城头之上,一道前所未有的、耀眼夺目的强光,骤然亮起!
那光,将三人脸上的错愕与狂热,照得纤毫毕现。
王德抬起头,看着那轮比月亮更明亮的“太阳”,与站在太阳前的骆备尔,一如蝼蚁仰望青天,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然后重塑。
他猛地站起,对着骆备尔,重重地抱拳。
“我拜你为师!”
“只有一个要求!”
他指了指自己那片狼藉的营盘,一脸的心有余悸。
“日后放炮仗,离老子的床,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