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从王德拨转马头的那一刻，便已注定。
与临江城内，李显给医院剪彩截然不同的是临江城外王德军营里的凄风苦雨，似乎刚入秋便已有冬日肃杀之感。
那面曾染满敌血，此刻却蒙着尘土与屈辱的“王”字大旗，在萧瑟的秋风中无力地垂着，像一只折了翅的秃鹫。
王德纵马，缓缓行入那座由数万乌合之众构成的、庞大而臃肿的营盘。
他身后的十几名亲兵，皆是跟随他多年的沙场老卒。他们沉默地围拢在王德身侧，组成一个微小却坚固的阵型，每个人的手，都死死按在腰间那柄早已卷刃的刀柄上，眼神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营地里，死一般寂静。
往日里那种属于流氓地痞地、混杂着赌钱吆喝、醉酒叫骂与女子哭喊的喧嚣，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无数双眼睛，从那些歪歪扭扭的帐篷缝隙里，从那些用辎重车辆随意堆砌的街垒后，射了出来。
那些目光里，没有敬畏，没有同情。
只有冷漠，鄙夷，与一种等待着看好戏的、嗜血的期待。
王德翻身下马，沉重的甲胄发出一声疲惫的哀鸣。他将缰绳随手扔给一名亲兵，无视了那些几乎要将他后背洞穿的目光，径直向着那座象征着主帅权威的中军大帐走去。
他本以为，自己将要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营帐和四散而逃的士绅。
帐帘，却从内里，被人猛地掀开。
数十名士绅，堵死了帐门。
他们身上那些华贵光鲜的绸缎，在这片泥泞肮脏的营地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荒谬得可笑。他们脸上，交织着愤怒、惊恐，与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怨毒。
“王德！”
一个身着宝蓝色杭绸长衫，头戴逍遥巾，下巴上蓄着一撮山羊胡的瘦高中年人，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是云州城首富张显，此次“义军”近三成的粮草军械，都出自他张家。
他指着王德，那根养尊处优、不见半点老茧的手指，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了脖子的公鸡。
“你好大的胆子！”
“阵前斗将，私放逆贼！你将我等江南士绅的颜面，置于何地！”
“我等散尽家财，供你粮草，养你兵马！不是让你去跟那反贼演一出英雄相惜的戏码！”
“懦夫！”
另一个满身酒气，脑满肠肥的富商也跟着叫嚷起来，唾沫星子横飞。
“我族中子侄，前日冲阵，死伤十数人！你今日竟与那杀人凶手称兄道弟！你对得起我们吗！”
“没错！他根本就是个废物！”
“还自称什么百战名将！连一个泥腿子都打不过！我看他就是跟那李显串通好了的！”
污言秽语，如同一盆盆脏水，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
王德沉默地站着，任由那些恶毒的词句，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那早已所剩无几的尊严。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那双沾满了泥浆的战靴。
“你爹王渊老将军，当年为保江南，血战而死，何等英雄！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通敌卖友的软骨头！”
一个年轻士子，仗着人多，尖声叫道。
“你简直是在给你爹脸上抹黑！”
这句话，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了王德的心脏。
他缓缓的，抬起了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野兽般的、纯粹的血红。
“直娘贼。”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营帐前的喧嚣，戛然而止。
他动了。
没有预兆。
“呛啷——”
那柄在与李显对决中崩了数个豁口的开山大刀，带着一声愤怒的龙吟，悍然出鞘！
“啊——！”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士绅们，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如同一群受惊的肥鹅，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不少人甚至被自己那华丽的长袍绊倒，摔得人仰马翻。
王德高高举起大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扭曲的杀意。
他要杀了他们。
杀了这群只会在背后摇唇鼓舌，却连刀都未曾见过血的寄生虫！
他的目光，锁定了那个最先开口的张显。
张显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他看着那柄闪着寒光的大刀向自己当头劈下，只觉得一股热流自胯下涌出，腥臊的液体，瞬间浸湿了他那条价值百金的锦裤。
刀，停住了。
停在了离他鼻尖，不足一寸的地方。
王德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的脑中，理智与怒火在疯狂地搏杀。
他看到的，不再是张显那张惊恐万状的脸。
而是一座座堆积如山的银锭，是一车车望不到头的粮草，是他麾下数万张等着吃饭的嘴。
杀了张显，他会死。
他的兵，会散。
他缓缓的，一寸一寸地，将那柄重逾千斤的大刀，收了回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一阵新的、更为嘈杂的喧嚣，自大帐之外，轰然响起。
那声音，如同一股浑浊的浪潮，拍打着这座孤岛般的营帐。
“打死王德！”
“为陈公子报仇！”
“交出王德这个懦夫！”
王德猛地回头。
他一把撕开帐帘。
只见大帐之外，不知何时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人潮。
数千名手持棍棒刀枪的“义军”，将他的中军大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高举着火把，一张张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狰狞而贪婪。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重孝的中年男人，正是前几日被溃兵踩死的那个士绅子弟的族叔。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同样披麻戴孝的家丁，一个个双目赤红，杀气腾腾。
“王德！”
那孝衣男人指着王德，声音嘶哑，充满了怨毒的恨意。
“你治军无能，害我侄儿惨死！今日，你又私放反贼，罪加一等！”
“我等江南义士，岂能容你这等败类，继续统领三军！”
他振臂高呼。
“今日，你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等便踏平你这中军大帐，取你项上人头，以祭我侄儿在天之灵！”
“取他人头！”
“杀了他！”
人群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向前涌动，包围圈，一点点地收紧。
王德的那十几个亲兵，早已被这阵势吓得脸色煞白，他们下意识地围成一圈，将王德护在中央，却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吞没。
王德站在那里，他看着帐外那片望不到头的、愤怒而又愚蠢的人潮，又回头看了看帐内那些正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士绅。
他忽然笑了。
他仰起头，放声大笑。
那笑声，凄厉，苍凉，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绝望。
他笑自己戎马一生，到头来，竟要被一群自己最看不起的杂碎，逼上绝路。
他笑自己空有一身武勇，却连一个讲道理的地方，都找不到。
笑声，戛然而止。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已燃尽，只剩下死灰般的、一片虚无的平静。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他拨开人群，走向自己的战马，动作沉稳，仿佛不是走向战场，而是走向早已注定的刑场。
他翻身上马，没有披甲，没有戴盔。
他一夹马腹，独自一人，向着那条通往临江的、漆黑的道路，决然驰去。
他要去杀人。
或者，被杀。
当临江县那高大的城墙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天边，正泛起一抹鱼肚般的灰白。
王德勒住缰绳，立马于城下。
他抬起头，望着那座在晨曦中沉默的城池，深吸了一口带着霜冻的、冰冷的空气。
而后，他用尽了胸中最后一丝气力，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响彻云霄的咆哮。
“李显！”
“滚出来！”
“与我，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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