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成了王德最后的体面。
他没有再回头,只是纵马冲入那片混乱的本阵,刀锋所向,将几个仍在叫嚣放箭的士绅亲卫砍翻在地。
“撤!”
一声沙哑的怒吼,淹没在“义军”狼狈溃逃的嘈杂之中。
李显没有追。
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马背上,看着那支所谓的“义军”如退潮般散去,露出一地狼藉。
他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你受伤了!”
萧容与甘雪策马奔来,两张绝美的脸上,写满了同样的焦急。
“皮外伤。”
李显撕下一块布条,随意地将伤口缠紧,动作利落,仿佛那伤口长在别人身上。
他拨转马头。
“回临江。”
……
当那面绣着“临江”二字的旗帜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整个临江县,沸腾了。
百姓们从田间,从工厂,从学堂涌出,他们奔跑着,欢呼着,迎向那归来的二十八骑。
然而,那震天的欢呼,在看到李显那苍白如纸的脸色时,戛然而止。
他伏在马背上,身体滚烫得像一块烙铁,额头上满是豆大的冷汗。
“哥!”
李小翠第一个冲上前,她扶住摇摇欲坠的李显,入手处那惊人的热度,让她心头猛地一沉。
“快!回县衙!”
县衙之内,灯火通明。
李显被安置在床上,早已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嘴里胡乱地呢喃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词句。
他手臂上的伤口,早已发黑流脓,散发出一股不祥的恶臭。
几位临江城里最有名的郎中被请了来,一个个围着床榻,望闻问切,愁眉不展。
“大人此乃中了箭毒,毒已攻心,邪火入体。老夫……老夫无能为力。”
一位老郎中摇头长叹,其余几人也是束手无策。
“都给我滚出去!”
李小翠双目赤红,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将那几个郎中尽数赶了出去。
她扑到床边,握着李显滚烫的手,泪水决堤。
“哥……你醒醒啊……”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之际,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李小翠。
是萧容。
她看着床上那个已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男人,那双美丽的凤目中,再无半分柔弱,只剩下一种淬了冰的决绝。
“小翠,听我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之前说过,若是中了箭,伤口发黑,便是毒。需用烈酒清洗,用火烧过的刀子,将腐肉剜去。”
“什么?”
李小翠与一旁的甘雪,同时骇然失色。
“这……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信他,还是信那些郎中?”
萧容一句话,让两人都沉默了。
就在此时,床上的李显,忽然挣扎着睁开了一丝眼缝,他的嘴唇干裂,声音微弱得如同梦呓。
“水……开水……消毒……”
“刀子……针线……都用开水煮……”
“大蒜……盐水……洋葱……越多越好……”
他每说一个词,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萧容没有丝毫犹豫。
“照他说的做!”
一时间,整个县衙后院,都忙碌了起来。
开水在炉火上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几把锋利的小刀与缝合伤口用的针线,被投进沸水之中,反复蒸煮。
成堆的大蒜与洋葱被捣成烂泥,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熏得人直流眼泪。
萧容亲自端着一盆滚烫的浓盐水,走到床边。
她看着李显那张因高烧而泛起不正常潮红的脸,银牙一咬。
“按住他!”
几名骑士上前,死死按住李显的四肢。
萧容将那滚烫的盐水,兜头盖脸地浇在了那发黑流脓的伤口之上。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嘶吼,自李显喉间迸发!
他浑身剧烈地抽搐,青筋暴起,若非有人按着,几乎要从床上弹起。
萧容没有停。
她从沸水中,捞出一把被烧得通红的小刀。
她看着那片腐烂的血肉,握着刀的手,剧烈地颤抖。
“我来!”
一只手,从旁伸出,接过了她手中的刀。
是甘雪。
她那张素来苍白的脸上,此刻没有半分血色,但那双握刀的手,却出奇的稳定。
“你不是说,女子也能撑起半边天吗?”
她对着萧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今日,我便让他看看。”
刀锋,落下。
没有丝毫犹豫。
一片片发黑的腐肉,被精准地剜下。
李显的身体,在剧痛中,如同离水的鱼一般,疯狂地痉挛,挣扎。
可他的嘴里,却没有再发出一声痛呼。
他只是死死地咬着牙,任由那剧痛,将他的意识,一次又一次地拖入黑暗的深渊。
他知道,他不能晕过去。
他要活下去。
临江需要他,这个时代,也需要他。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丝腐肉被清理干净,当那枚淬了剧毒的箭头被生生拔出,当萧容用那颤抖的手,将最后一针缝合完毕。
李显再也支撑不住,彻底陷入了昏迷。
他身上的高烧,却奇迹般的开始随着淋漓的大汗,降了下去。
而县衙外,则是乌泱泱跪地祈祷的临江百姓。
“李大人一定没事的!”
“李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有上苍庇佑!”
“我等再次潜心祷告,上苍一定要保佑李大人!”
……
三日后。
李显从昏睡中醒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临江城中所有尚在开业的郎中与药房掌柜,尽数召集到了县衙。
“从今日起。”
他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声音却不容置疑。
“临江所有药房,收归县衙统一管辖。所有郎中,皆为县衙医官,由府库统一发放酬劳。”
“县城中心,开设‘便民门诊’。凡我临江子民,无论贫富,皆可凭户籍,免费问诊,只收药材成本。”
此言一出,堂下哗然。
“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啊!”
李显没有理会他们的议论,他的目光,落在了甘雪身上。
“我欲在临江书院之外,再设一院,专研格物致知之医道,救死扶伤之仁术。”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
“此院,便命名为,江汉医学院。”
“由甘雪姑娘,任第一任祭酒。”
甘雪整个人都懵了。
她看着李显,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信任,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情绪,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我不行……”
“你可以。”
李显将一叠写满了字迹的草纸,递到她面前。
那上面,用最浅显的语言,画着各种奇怪的符号与图形,阐述着一些她闻所未闻的道理。
“何为病菌?何为消毒?何为抗生素?”
“甘姑娘,你手中的,是能活人无数的真正大道。它比你读过的任何一本圣贤书,都更有价值。”
甘雪颤抖着手,接过那几张薄薄的草纸。
那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将走向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
京城,东宫。
太子萧启将手中的密报狠狠摔在地上,那张因酒色而显得有些浮肿的脸上,满是惊恐与暴怒。
“废物!一群废物!”
“雁门关破了!拓跋熊烈兵临河阳!你们告诉本宫,这是怎么回事!”
他指着阶下那一众噤若寒蝉的朝臣,声音尖利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
“高正呢!让高正给本宫滚过来!”
高正缓步入内,他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这天塌地陷的消息,不过是窗外的一阵风。
“殿下息怒。”
“息怒?”
太子猛地冲上前,一把揪住高正的衣领,双目赤红。
“你不是说,许了燕云十六州,他们便会帮我干掉萧景然后退兵吗!为何!为何他们还要苦苦相逼!”
高正任由他揪着,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悲悯的笑意。
“殿下,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我等虽已许下承诺,但国书未立,名分未定。他们怕啊。”
他凑到太子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魔鬼的低语。
“他们怕陛下万一醒转,矢口否认。他们更怕殿下您登基之后,秋后算账。”
“他们要的,是一个态度。一个让全天下都看到的,明确的态度。”
太子松开了手,脸上血色尽褪。
“那……那该如何?”
“不若,由老臣亲自走一趟。”
高正掸了掸衣领上的褶皱,对着太子,深深一揖。
“老臣愿为使臣,亲赴拓跋熊烈大营,与其当面签订国书,划定疆界。如此,方能让他们安心退兵,保我京城无虞。”
太子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忠肝义胆,仿佛要为国捐躯的老臣,心中那点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好!好!就依相国之言!”
“快去!速去!”
高正缓步退出大殿。
当他转身,步入那片无人能见的廊下阴影中时。
他那张写满了“忠诚”与“悲悯”的脸上,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得逞的、冰冷而又残忍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