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雁门关的夜,死一般寂静。
秦正旺挺着他那因几日养尊处优而微微隆起的肚子,手里捧着那卷早已被他摩挲得发亮的“圣旨”,一步三摇地走到了南城门下。
“开门。”
他对着守城的校尉,用一种新晋权贵特有的、油腻的腔调说道。
“本官奉旨,夜巡关防。”
守城校尉是王拓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他看着秦正旺那张写满了奸佞的脸,只是冷冷地抱了抱拳。
“秦大人,少帅有令,午夜之后,任何人不得擅开城门。”
“放肆!”
秦正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将那卷明黄的锦缎狠狠砸在校尉的胸甲上。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圣旨!你要抗旨不成!”
校尉看也未看那圣旨一眼,只是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末将只认少帅军令。”
秦正旺见状,脸上的怒容却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得逞的狞笑。
“好,好一个只认军令。”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自他身后那片黑暗的甬道中,无声地扑出了十几道黑影。
那校尉甚至来不及拔刀,一柄淬了毒的匕首,便已从他后心没柄而入。
他圆睁着双目,难以置信地看着秦正旺,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沉重的绞盘,在数名内应的合力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那扇抵御了北齐铁骑数十年的厚重关门,缓缓地,打开了一道致命的缝隙。
“轰——!”
几乎就在城门开启的同一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自北齐大营方向传来,紧接着,大地开始剧烈地震颤。
不是战鼓。
是铁蹄!是数万铁蹄同时奔腾所汇聚成的、死亡的雷鸣!
“敌袭!”
凄厉的警报声,撕裂了雁门关的夜空。
庆王萧景一身重甲,自帅帐中一步跨出,他手中紧握着那柄佩剑。
他抬起头,看到的,是无数黑色的影子,如决堤的洪水,正从那洞开的城门,疯狂涌入。
不夜狼骑!
北齐大帅拓跋熊烈麾下最精锐的王牌!
他们人马皆披黑甲,行动间悄无声息,只在杀戮的瞬间,才会爆发出野兽般的嗥叫。
“少帅!”
副将王世辅浑身浴血地冲到他面前,他一条胳膊软软地垂着,显然已经断了。
“城门失守!秦正旺那狗贼反了!”
庆王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迅速蔓延的黑色死亡,那张曾因绝望而扭曲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冰山般的冷静。
他从王世辅手中,接过一面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萧”字将旗。
他翻身上马,高高举起将旗,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咆哮。
“幽州军!”
“随我,死战!”
他一夹马腹,如一道逆行的血色闪电,独自一人,向着那数万不夜狼骑,悍然冲锋!
“死战!”
他身后,数千名被惊醒的幽州军将士,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眼中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为炽烈的血性所取代。
他们呐喊着,咆哮着,跟随着他们的少帅,义无反顾地撞向了那片钢铁铸就的死亡浪潮。
巷战,是绞肉机。
冰冷的刀锋与滚烫的鲜血,成了这座雄关之内唯一的主题。
一个断了腿的幽州老兵,在被数名狼骑包围的瞬间,狞笑着拉响了怀中的火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
庆王手中的长剑早已卷刃,他从地上捡起一柄不知是谁落下的大刀,每一次挥舞,都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不再是那个工于心计的皇子。
他只是一个战士。
一个为父、为母、为这片土地而战的战士。
然而,兵力终究是太过悬殊。
一个时辰后,当第一缕晨光艰难地刺破血色的黎明,庆王的身后,只剩下了不到八百人。
他们被逼退到了关内的最后一处高地。
孤雁山。
那座山,因形似一只北望的孤雁而得名。
山下,是黑压压的、望不到尽头的北齐大军。
拓跋熊烈一身金色重铠,立马于阵前,他没有下令立刻进攻,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山上那群衣衫褴褛,浑身浴血的残兵。
他抬起手。
一名北齐使者,手捧一卷羊皮纸,策马而出,缓缓行至山下。
“我家大帅有言。”
使者的声音,带着胜利者的傲慢。
“庆王殿下,少年英才,奈何生不逢时。若殿下愿降,我家大帅愿上奏大齐皇帝,封殿下为幽州王,永镇此地。这万里江山,你我两家,平分天下。”
山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浑身浴血,却依旧将将旗死死插在山顶的男人身上。
庆王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那轮刚刚升起的、无悲无喜的朝阳。
许久,他忽然笑了。
他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那满身的伤口都在迸裂,笑得眼泪混着血水,从他那张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滚滚滑落。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凄厉,而又充满了无尽的苍凉。
他止住笑,目光如电,直刺山下的使者。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战场,字字铿锵,如金石落地!
“我萧景,生为人子,未能保全双亲,已为不孝!”
“岂能再卖国土,求一身之荣华,为不忠!”
他猛地抽出插在地上的将旗,指向山下那数万大军,指向那片他曾无比渴望,此刻却只剩鄙夷的万里江山。
“你告诉拓跋熊烈!”
“我大梁,只有战死的皇子!”
“绝无投降的王爷!”
“轰——!”
他身后,那仅存的八百勇士,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他们将手中的兵器重重顿地,用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嘶吼着,咆哮着,应和着他们的少帅!
那名北齐使者,被这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滔天豪情,震得脸色煞白,竟是不自觉地拨转马头,狼狈而逃。
是夜,月冷如霜。
孤雁山上,八百残兵围坐在一起,他们没有生火,只是沉默地擦拭着手中早已卷刃的兵器。
庆王走到王世辅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怕吗?”
王世辅咧开嘴,露出一口被血染红的牙。
“能跟少帅死在一起,值了!”
庆王笑了。
他站起身,环视着这八百张疲惫,却又写满了无畏的脸。
“弟兄们。”
“黄泉路上,冷。”
“今夜,咱们就杀下去,抢他几坛北齐的好酒!”
“杀!”
八百人齐声怒吼,声震寰宇。
他们翻身上马,跟随着他们的少帅,向着山下那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北齐大营,发起了此生最后的、决死的冲锋。
然而,他们刚刚冲下山坡,还未接近敌营。
脚下的大地,却骤然塌陷!
“轰隆隆——!”
数十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陷马坑,张开了它们狰狞的巨口。
战马的悲鸣声,士兵的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
庆王连人带马,跌入坑中,一条腿被倒插的尖木桩死死贯穿,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坑外,火把亮起,无数北齐弓箭手早已引弓待发,黑压压的箭簇,对准了坑中这些插翅难飞的猎物。
拓跋熊烈策马而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坑中那个挣扎着想要站起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惋惜。
“萧景,本帅敬你是条汉子。”
“给你个体面的死法。”
庆王没有理他。
他只是用手中的断剑,支撑着自己残破的身体,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环视着坑中那些非死即伤,却依旧挣扎着想要爬向他的袍泽。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北方那片他永远也回不去的故土。
他仰起头,对着那轮冰冷的弯月,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
那啸声,如龙吟,如虎啸,充满了无尽的不甘,无尽的悲怆,与无尽的决绝!
啸声落。
他反转剑锋,没有丝毫犹豫,自刎于颈。
鲜血,喷涌而出。
“少帅!”
坑中,仅存的数十名幽州勇士,目眦欲裂。
他们对视一眼,竟是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中的兵器。
“冲!”
“杀!”
他们用同样的冲锋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追随他们的少帅而去。
八百勇士,齐齐殉国。
整个孤雁山,死一般的寂静。
拓跋熊烈沉默地看着这惨烈的一幕,许久,他才缓缓摘下头盔,对着那坑中的累累尸骨,深深一揖。
没有人注意到。
在尸体堆的最下方,那个被数杆长枪贯穿身体,早已没了声息的副将王世辅。
他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