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之外,气氛凝固得如同冻结的空气。
甘雪僵在原地,那张因奔波而沾染了尘土的俏脸,此刻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片骇然的苍白。
她的大脑,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能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绝世才子,是那个被整个江南士林唾骂为“头生双角、青面獠牙”的国贼李显?
这怎么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你……你骗我!”甘雪的声音在颤抖,她指着萧容,又指向李显,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混乱与荒谬感之中。
二十八骑中的封易,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精悍汉子,此刻却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前仰后合。
他策马上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甘雪。
“我说这位姑娘,那你倒是说说,你眼里的我们家大人,该是个什么模样?”
“自然是……自然是头生双角、青面獠牙、率兽食人之辈!”甘雪想也不想,便将那些从乡绅口中听来的污蔑之词,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她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仿佛在给自己打气。
“云州的士绅们都说了!说他将人活生生放在磨盘里,磨碎了喝汁水!”
此言一出,身后那二十八名铁血骑士,再也绷不住,一个个爆发出震天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
“磨碎了喝汁?亏他们想得出来!”
“头儿,这可比喝血吓人多了!”
李显也被这话逗得岔了气,他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看向甘雪,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姑娘,你自己说说,那玩意儿,恶不恶心?喝得下去吗?”
“我……”
甘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哄笑与反问,噎得俏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银牙紧咬,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目光死死地盯着李显。
“我绝不相信!你这等逆贼,岂能写出《水调歌头》那样的千古绝唱!定是你窃取了旁人名作!”
她猛地挺直了脊梁,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油然而生。
“我乃当朝三代帝师,甘玄之孙女,甘雪!我此番南下,便是要联络天下士子,共讨你这国贼!你休想用花言巧语蒙骗于我!”
“随你。”
李显脸上的笑意敛去,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那眼神,平静,淡漠,仿佛她方才那番慷慨激昂的宣言,不过是风过林梢,未在他心中留下半点痕迹。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任何反驳与嘲讽,都更让甘雪感到愤怒。
可在那愤怒之下,一种陌生的、被看透却又被忽略的、混杂着羞恼与一丝奇异快感的电流,却悄然窜过她的心头。
萧容见状,上前一步,伸手扶住李显的胳膊,准备为他辩驳。
“甘姑娘,你……”
“站住!”
甘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喝道。
她的目光如刀,落在萧容扶着李显的手臂上。
“殿下!你乃千金之躯,万民公主!怎可与此等逆贼拉拉扯扯!男女授受不亲,此乃礼法纲常!你将皇家颜面,置于何地!”
李显一听“礼法”二字,眉头猛地一挑,那点刚被逗起的笑意,瞬间化作了冰冷的讥嘲。
萧容闻言,本能地想要缩回手。
可她的手刚一动,一只滚烫的大手,却闪电般探出,一把扣住她纤细的腰肢,不容分说地将她整个人,都揽进了自己坚实的怀里。
“你!”
甘雪骇然失色,指着两人,气得浑身发抖。
萧容也是浑身一僵,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霞,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隔着衣料传来的,那坚硬如铁的胸膛和擂鼓般的心跳。
李显却不管不顾,他抱着萧容,如同抱着一件属于自己的珍宝,目光灼灼地逼视着甘雪,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你的礼法?”
“我且问你,你的礼法,能救国吗?”
“你的礼法,能让那数以万计,饿死在天灾人祸下的百姓,活过来吗?!”
“我……”
甘雪被这石破天惊的质问,震得哑口无言。
她的脑中,飞速闪过无数圣贤书中的典故与道理,却发现,没有一句,能在此刻,理直气壮地回答这个问题。
萧容靠在李显怀中,感受着他那不容置疑的力量,心中那点羞涩与慌乱,竟是迅速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勇气所取代。
她抬起头,迎上甘雪震惊的目光,声音清冷,却无比坚定。
“甘姑娘,你可知临江现状?”
“那里,百姓有衣穿,有饭吃,有活干。织布的女工,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养活一家老小;种田的农夫,再也不必担心乡绅恶霸的盘剥。”
“他们不用再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千石纲’,卖儿鬻女,家破人亡。”
“你所谓的礼法,诚然是一条路。但百姓不想走那条路,他们只想安安稳稳地,看见明天的太阳。”
甘雪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
她出身高贵,从未真正见过人间疾苦。萧容口中的景象,对她而言,陌生,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击力。
可她从小接受的教育,让她无法轻易放弃自己的坚持。
“即便如此!”
她深吸一口气,强辩道。
“即便他有济世之能,但他所著《师说》,鼓吹女子登堂讲学,此乃颠倒阴阳,有伤风化!圣人大道,岂容他如此亵渎!”
“可笑!”
这一次,李显是真的怒了。
他松开萧容,向前一步,那股自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气,瞬间迸发,压得甘雪竟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也是女儿身!”
李显指着她,声音冷得像冰。
“你饱读诗书,才高八斗,胸有丘壑!难道你这一身才华,就该被那狗屁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束缚住,等你老了死了,全都带进坟墓里去吗?”
“在我临江,女子也能撑起半边天!”
“她们可以拿起武器,保家卫国;她们可以放下武器,相夫教子;她们更可以走进工厂,走进学堂,用自己的双手和头脑,去养活自己,去实现自己的价值!”
“你身为女子,身负才学,却用你所学的东西,来维护那套将你死死困住的枷锁!你不觉得可耻吗!”
“可耻”二字,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甘雪的脸上。
她浑身剧震,一张俏脸,瞬间血色尽褪。
是啊,她从小便不甘于闺阁之中的命运,她苦读诗书,磨砺才情,不就是为了证明,女子不输男儿吗?
可为何,当她看到另一个女子站上讲台时,她的第一反应,却是用自己最厌恶的礼教去攻击对方?
一种巨大的羞愧,混合着一种被点醒的、奇异的快感,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哨音,自山林深处骤然响起!
是许元发出的警报!
“不好!”
许元脸色大变,从另一侧的密林中冲出。
“我们的行踪暴露了!高正麾下第一高手,‘血手人屠’独孤无败,正率领三万铁甲卫,向子午山合围而来!”
“玲珑阁的卷宗上说,此人武功盖世,乃大梁第二高手,杀人如麻,从不留活口!”
“李使君!你们快走!往南去!回江南!”
许元的声音里,满是焦急与决绝。
“老臣,为你们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