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与泥土的腥气,混杂着战马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官道上凝结不散。
李显勒住缰绳,二十八骑随之停下,人马合一,静默如林。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并未如期响起。
【紧急任务:京城之危。当前进度:救援目标已脱离直接生命危险。】
【任务完成条件:护送目标抵达安全区域。】
李显眉头紧锁,安全区域?何为安全?在这普天之下皆为王土的时刻,哪里才是真正的安全?
他低头,看向怀中那个早已脱力昏睡过去的女子。
萧容的呼吸平稳,只是眉头紧蹙,睡梦中亦不得安宁。她身上那件曾华贵的宫装,早已被荆棘与血污撕扯得不成模样,脚上那双云履不知所踪,一双赤足被尖石划得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大人,羽林卫已溃散,赵武带残兵向京城方向退去。”
一名斥候策马而回,声音冰冷。
“此地不宜久留。”
李显颔首,他环视四周,官道已毁,尸横遍野,血腥气足以引来百里之内的官兵与豺狼。
“所有人,下马,向西,入子午山。”
子午山,山势险峻,林深似海,乃太行余脉,自古便是兵家避战之所。
李显之所以能够三日三夜抵达沧州,便是因为这子午山小道。
一行人隐入山林,抹去所有痕迹,在崎岖难行的山道上穿行了整整一夜。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们终于抵达了一处被瀑布与藤蔓完全遮掩的山洞。
洞口,一个身着青布长衫,须发皆白的老者,早已提着一盏灯笼,等候多时。
他见到李显,并未惊讶,只是对着他身后的萧容,深深一揖。
“老臣,许元,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萧容被颠簸惊醒,她看着眼前这个本该在朝堂之上,与自己据理力争的参知政事,一时竟有些恍惚。
“许……许大人?”
“殿下受惊了。”
许元侧身让开道路,“此地乃太宗皇帝败于北齐,乘坐驴车逃遁时所辟之秘径,后荒废百年,知者寥寥。老臣,便是玲珑阁在朝中的眼线。接到徐老板飞鸽传书,便知殿下有难,提前告知李使君走此小道,营救殿下,特在此等候。”
李显点头示意。
他将萧容从马背上小心翼翼地抱下,走进山洞。
洞内干燥温暖,燃着一堆篝火,早已备好了干净的衣物与食物。
李显将萧容放在一块铺着柔软兽皮的石床上,目光落在她那双血肉模糊的脚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取来清水与伤药,蹲下身。
“你……”
萧容本能地想缩回脚,却被他一只温热的大手,不容置疑地按住。
李显撕下自己衣袍的下摆,那布料虽粗,却被他撕得整整齐齐。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动作却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温热的清水轻轻冲刷着伤口,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萧容咬着唇,没有出声,只是看着那个蹲在自己身前,低着头,专注地为自己清洗伤口的男人,心头,涌起一股陌生的、酸涩而又温暖的暖流。
他包扎得很仔细,每一个结,都打得不松不紧。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将一碗热汤递到她面前。
“喝了,睡一觉。”
萧容接过汤碗,却没有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双脚,眼眶,一点点红了。
夜,渐深。
洞外的瀑布声与虫鸣,交织成一曲安宁的催眠曲。
李显靠在洞口,擦拭着手中的横刀。
一阵极轻的、带着几分哽咽的歌声,从洞内传来。
“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盼归郎……”
是京城最寻常的童谣,此刻从她口中唱出,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伤。
李显放下横刀,走到她身边坐下。
“睡不着?”
“我四岁那年,贪玩从假山上摔下来,也是伤了脚。”
萧令容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
“母后就是这样,一边骂我顽皮,一边流着泪,给我包扎伤口。她唱的就是这首童谣。”
“后来,她就病了,再也没能起来。”
李显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他只能陪着她,看着洞口的篝火,一点点燃尽,又被添上新的柴火。
“其实我的父母,已经很久都没见到了。”
李显说的很平静,眼睛却是死死盯着燃烧的篝火,他不知道这份思念能不能穿透两个世界到自己父母身边,只是死死捏住了自己的手心。
“小时候,他们哼着的是这样的调子,黑黑的天空低垂,地上的玫瑰枯萎........”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李显也是低着眉头哼着起来.....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阳光穿透瀑布的水雾,在洞口的岩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萧容不知何时,已靠着他的肩膀,沉沉睡去。
就在此时,一声充满惊恐与愤怒的女子尖叫,自山洞外不远处传来!
“啊——!什么鬼东西!”
紧接着,便是一个重物坠地的闷响。
李显瞬间警醒,他轻轻将萧容的头挪开,缓缓放在枕头上,抄起横刀,一个箭步冲出山洞。
只见洞外不远处,一个被伪装成陷阱的捕兽坑里,一个身着白衣,满身泥污的女子,正灰头土脸地试图从坑里爬出来,嘴里骂骂咧咧。
“哪个天杀的!走路不长眼睛,挖坑不看地方!姑奶奶的裙子!”
李显看清来人的脸时,整个人都傻了。
甘雪?!
她怎么会在这里?
“你!”
甘雪也看到了他,她指着李显,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好你个李东湖!大路不走,偏走这鸟不拉屎的歪门邪道!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我一片痴心,千里追寻吗?!”
李显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恰在此时,萧容也被惊醒,她扶着岩壁,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又看了看李显。
“她是谁?”
“我他妈的不认识她!”
李显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甘雪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手脚并用,狼狈地从陷阱里爬出,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泥土,一个箭步冲到李显面前,指着他的鼻子。
“你不认识我?你在夏口镇听雨轩,一首《水调歌头》技惊四座,引得满堂喝彩,转头就溜之大吉,害得本姑娘快马加鞭,追了你三天三夜!你现在说不认识我?”
她越说越得劲,叉着腰,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我告诉你!本姑娘看上你的才华了!你那首词,虽有几分意境,但终究是小道!是靡靡之音!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我此来,正是要邀你这等惊世之才,加入我江南士林的正义之师,共举义旗,写一篇惊天动地的檄文,声讨那临江的国贼李显!你倒好,一声不吭就跑了!你对得起圣人教诲吗?”
萧容站在一旁,听着这番话,先是错愕,随即,脸上那抹狐疑,渐渐变成了一种忍俊不禁的笑意。
她看向李显,那眼神里,满是促狭。
“你……你要声讨的,是临江的李显?”
“正是!”
甘雪昂起她那雪白的下巴,一脸的理所当然。
“此等篡改圣人学说之国贼,亵渎圣贤之道,有悖纲常,人人得而诛之!”
萧容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一笑,如春风拂柳,百花盛开,看得甘雪都微微一愣。
“那你可知,你眼前这位,就是你要声讨的国贼,李显?”
甘雪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嘴巴一点点张大,那双美丽的眸子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她看看李显,又看看萧容,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作《水调歌头》的惊世大才子……
是那个杀官分田,被江南士林骂作“国贼”的李显?
这……这怎么可能?
……
幽州,雁门关。
赵武弃了甲,换了身寻常百姓的布衣,一路风餐露宿,终于在第七日,赶到了这座雄关之下。
他跪在节度使府前,声音嘶哑。
“罪将赵武,有紧急军情,求见三皇子殿下!”
庆王萧景正在帐中,对着一幅幽州布防图发呆。
他听闻赵武求见,本不想理会,可当他听到“京城剧变”四个字时,他猛地站了起来。
帅帐之内,烛火摇曳,将庆王萧景的身影在巨大的军事沙盘上投下长长的、不安的影子。
他修长的手指,正停在一处标注着“幽州粮仓”的木牌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个月了。
整整一个月,京城运往雁门关的粮草,断了。
帐帘猛地被人掀开,一股寒风裹挟着尘土灌入。
赵武踉跄着闯进,他身上的羽林卫甲胄早已黯淡无光,满是泥污与破损。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颅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嘶哑的喘息声仿佛破旧的风箱。
“罪将赵武,叩见庆王殿下。”
萧景的目光从沙盘上挪开,眉头紧锁。
“赵武?你不是京中卫戍?为何擅离职守,狼狈至此?”
赵武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的沙砾。
“……惠妃娘娘,已于三日前,服下陛下所赐鸩酒,自尽于长信宫了。”
“什么?”
萧景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缓缓直起身,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连烛火的跳动都似乎停滞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赵武的背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你说……娘她……怎么了?”
赵武猛地抬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泪痕与绝望。
“惠妃娘娘薨逝之后,陛下便昏迷不醒。太子听信高正妖言,欲取九公主之心头血为陛下入药!如今,公主殿下……生死未卜!”
轰——!
萧景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剧烈晃动,天旋地转。
母妃……死了?
被父皇赐死?
九妹……要被太子挖心?
他踉跄着向后退去,身体重重撞在身后的兵器架上。
“哐当——!”
长剑、马刀、铁戟散落一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撕裂了帅帐的死寂。
一股腥甜的暖流猛地从胸口涌上喉头。
“噗——”
萧景张开嘴,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滚烫的血珠溅满了身前那副巨大的幽州布防图,将他誓死守护的关山,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高正!”
“萧启!”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嘶吼,双目瞬间赤红如血。那张素来温文尔雅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扭曲狰狞的杀意。
“国贼!乱臣!”
“本王要将你二人,碎尸万段!”
他一把抓起墙上悬挂的佩剑,剑锋出鞘,转身便要冲出大帐。
“殿下!不可!”
帐外,数名须发斑白的老将闻声冲了进来,为首一人死死抱住了萧景的胳膊,那人是镇守幽州数十年的老将军王拓,左脸上一道狰狞的刀疤直贯眼角。
“如今京城被高正与太子把持,羽林卫、禁军尽在他们掌握!殿下此去,无异于飞蛾扑火,自投罗网啊!”
另一名老将也悲声劝道。
“是啊殿下!更何况,我幽州军的粮道已被截断月余,军心浮动!大军根本无法开拔!”
就在此时,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闯入,声音里满是撕裂般的惊恐。
“报——!”
“北齐先锋大将,拓跋锋,率三万铁骑,已兵临城下!”
“正在关外……叫阵!”
庆王闻言,身体剧震。他看着帐外那黑沉沉的夜色,听着关外隐约传来的、蛮夷那嚣张的叫骂声,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与愤怒,烧穿了他的五脏六腑。
内有国贼乱政,外有强敌叩关。
他恨!
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空有这皇子之名!
他猛地挣脱众将的阻拦,他没有冲向关外,而是冲向了帅台。
他一把夺过一名鼓手手中的鼓槌,用尽全身的力气,擂响了那面蒙着牛皮的聚将鼓!
“咚!”
“咚!”
“咚!”
鼓声如雷,传遍三军。
“传我将令!三军校尉以上将士到府中议事,所有做好应敌准备!”
庆王的声音,在鼓声中响起,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开城门!”
“本王,要亲自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