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内,一地狼藉。
满堂江南名士,仍痴痴沉醉于那阙《水调歌头》的无边意境中,心神俱摇,难以自拔。
“好一个‘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位须发霜白的老儒,老泪纵横,朝着李显消失的方向,深深一揖,几欲触地。
“此等胸襟,此等才情,老夫……拜服!”
那先前出言不逊的华服公子,一张脸由红转紫,状如猪肝。他死死盯着桌上那十几坛尚未启封的佳酿,只觉喉头如被烈火灼烧,羞愤欲死,恨不能就此遁入地缝。
唯有甘雪,她疾步行至窗边,遥望那个男人大步流星、没入长街尽头的背影,一双素来清冷的眸子里,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炽烈如焰的光。
这首词,写的不是风月,亦非离愁。
是天,是地,是浩瀚宇宙,是人世间最宏阔的聚散与悲欢。
那么,写下这阙词的人,其胸中丘壑,又该是何等的万古江河!
“店家!”
甘雪的声音,破天荒地带上了一丝焦灼。
“方才那人,去了何处?”
店家被那惊世之作震得三魂去了七魄,闻言只下意识地指向城门方向。
“备马!”
甘雪再无半分迟疑,她抓起案旁佩剑,对着堂中众人匆匆一福。
“诸位,今日诗会,雪儿先行告辞!”
话音未落,她已提着裙摆,如一朵被狂风卷起的白莲,决然冲出了听雨轩。
她一定要找到他。
一定要亲眼见识,能吟出此等千古绝唱的,究竟是怎样一位惊才绝艳的男子。
然而,当她快马加鞭赶至城门,得到的,却只有城门校尉一句无奈的回应。
“一炷香前,确有一支二十九人的商旅,已策马出城,一路向北。”
甘雪猛地勒住缰绳,坐下骏马人立而起。她望着那条通往京城的漫漫官道,银牙紧咬,眸光如剑。
“追!”
……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京城南郊,官道旁的密林里,枯叶深厚,每一步踩下,都发出“沙沙”的死寂声响。
萧容的呼吸早已散乱,每一次喘息都似在撕扯着肺腑。
她身上那件曾华贵无比的宫装,被荆棘划得褴褛不堪,浸满了泥污与血渍。脚上那双精致的云履早已不知所踪,一双赤足被尖石划得遍体鳞伤,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山火海之上。
三天三夜。
沧州地界,云台县。
她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从那座尸山血海般的昭阳宫里逃出来的。
她只记得,英伯转身赴死时那决绝如山的背影;记得凌云落负着她,在宫墙上如履平地时,耳畔灌满的呼啸风声。
更记得他将自己放下,把那块玄铁令牌与血书死死塞入她怀中时,那嘶哑到不成声的最后嘱托。
“殿下,往南跑!”
“去找李显!”
“属下……为您开路!”
然后,他便如一道逆行的黑色闪电,悍然转身,独自迎向了身后那片潮水般涌来的羽林卫。那拼死为她推开的城门缝隙,那撕心裂肺的惨嚎与金戈交鸣,成了她三日来,永无休止的梦魇。
身后,甲胄摩擦与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如催命的鼓点。
黑云压城城欲摧,萧容身后已然是一团黑色的潮水,涌上来的甲士数不胜数。
“妖妇在那儿!”
“别让她跑了!太子殿下有令,死活不论!”
数道刀光撕裂黑暗,带着索命的锐风,直劈她后心!
萧容腿脚一软,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踉跄着扑倒在地。她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因贪婪而扭曲的狰狞面孔。
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英伯,凌云落,对不起。
容儿,尽力了。
李显……若有来生……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耳边,却骤然响起一连串尖锐而迅疾的破风声,仿佛死神无声的低语!
紧接着,是利刃凿穿血肉的闷响,与数声戛然而止的惨叫!
萧容猛地睁开眼。
只见那几个冲在最前的羽林卫,咽喉要害,无一例外地,都死死钉着一根犹自震颤的玄铁羽箭!
他们圆睁着双目,脸上还凝固着方才的狞笑,身体却如断线的木偶般软软倒下。
怎么回事?
她骇然回望。
只见远方官道上,一道黑色的铁流,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而来!
那是二十八骑!
二十八名玄衣黑甲的骑士!
他们身形稳如山岳,伏于马背,手中神臂弓接连开合,每一次弓弦的震响,都精准地收割着一条追兵的性命!
他们的骑术,萧容闻所未闻。双腿仿佛与马腹融为一体,在风驰电掣间,竟能张弓搭箭,箭无虚发!
为首那人,未曾蒙面,也未披甲,仅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玄色劲装,背负一张沉重的铁胎弓。
月色勾勒出他分明的轮廓,冷峻如削。
那双眸子,比寒夜里的孤星更加明亮,更加冰冷。
是他!
是他!
萧容的脑海,刹那间一片空白。三天三夜所积攒的恐惧、委屈、悲恸与绝望,在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轰然决堤。
李显到了。
他甚至没有分给那些倒毙的追兵一丝目光。
他的眼中,从始至终,只有那个跌坐泥泞,狼狈不堪,却依旧美得令人心颤的身影。
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我来晚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萧容望着他,望着那张镌刻于心的脸,望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再也无法抑制。
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将脸深深埋在他坚实的胸膛,放声痛哭。
那哭声,再无半分皇家仪态,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滚烫的泪水,瞬间湿透了李显胸前的衣襟。
李显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可那双手悬在半空,却笨拙得不知该落向何处。
他可以笑对千军万马,可以谈笑间定人生死。
却独独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在他怀里哭得几乎断气的女人。
“禀大人!”
一名骑士策马而至,冰冷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的温存。
“前方官道已被羽林卫大军封锁!目测,不下五千!”
李显闻言,眉头紧锁。
怀中的萧容,哭声也骤然止住。她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眼中满是决绝。
“你快走!别管我!他们是冲我来的!”
“闭嘴。”
李显低喝一声,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用一条坚韧的牛皮索,将她整个人紧紧缚在自己胸前,背心贴着他的胸膛。
“抓紧了。”
他沉声说了一句,随即利落翻身上马。
他环视着身后那二十八名早已列阵以待的骑士,目光如电。
“准备好了吗?”
“誓死追随大人!”
二十八人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好!”
李显心念一动。
【兑换步人甲二十九副!】
【能量点消耗:2900点。】
下一刻,在所有羽林卫惊骇欲绝的注视下,二十九套闪烁着森然寒芒的宋制步人甲,凭空而现,严丝合缝地覆盖在李显与二十八骑的身上!
那厚重的甲片,那狰狞的面甲,让他们在瞬间,从一群轻骑,化作了一支来自地狱的钢铁魔神!
官道之上,羽林卫指挥使赵武,跨坐于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看着远处那二十九个被钢铁完全包裹的骑士,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贯天灵。
这是什么妖法?
“结阵!”
他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抽出腰间指挥刀,厉声高喝。
“弓箭手准备!给本将射死他们!”
数千羽林卫迅速结成密不透风的方阵,长枪如林,盾牌如墙。前排弓箭手引弓搭箭,黑压压的箭簇直指前方,杀气腾腾。
李显没有给他们从容放箭的机会。
“冲!”
他猛地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如同一支离弦的黑铁之箭,向着那数千人的森严军阵,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二十八骑,紧随其后!
他们弃弓,自马鞍旁掣出了一柄柄造型奇特的兵器——长柄之上,枪头锋锐,侧生月刃。
三尖两刃刀!最适合重骑破阵的杀戮利器!
“放箭!”
赵武声嘶力竭地咆哮。
“咻咻咻咻——!”
遮天蔽日的箭雨如乌云压顶,瞬间将那二十九骑完全吞没。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羽林卫毕生难忘。
“叮叮当当!”
密集的箭矢攒射在厚重的步人甲上,竟如冰雹砸向顽石,纷纷被弹开,连一道白痕都未能留下!
二十九骑,势头不减分毫!
“怪物!他们是怪物!”
前排的羽林卫发出了恐惧的尖叫,他们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转瞬之间,那道黑色的钢铁洪流,便狠狠地撞入了羽林卫的军阵之中!
“轰——!”
一声巨响,仿佛烧红的铁犁,悍然划过松软的雪地。
最前排的盾牌手与长枪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被无可匹敌的冲击力撞得筋断骨折,血肉横飞!
二十九柄三尖两刃刀在人群中掀起了死亡的狂潮!
劈、砍、刺、撩!
每一次挥舞,都卷起一片腥风血雨,带走数条鲜活的生命!
寻常刀剑砍在步人甲上,除了发出一声脆响,便是应声而断!这些昔日里骄横跋扈的京城禁军,在这二十九尊钢铁魔神面前,脆弱得如同纸偶!
军阵,被摧枯拉朽般凿穿!
李显怀抱着萧容,他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中军旗下,那个身披银甲、手持指挥刀的指挥使,赵武!
他如一尊浴血的杀神,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无人能当其一合!
赵武看着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魔神,看着他怀中那个正用一种淬了冰、浸了血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的公主,只觉得手脚冰凉,魂飞魄散。
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保护将军!”
数十名亲兵嘶吼着,举刀亡命冲来。
李显看也未看,手中三尖两刃刀一记横扫,一道半月形的凄厉寒光闪过!
那数十名亲兵,竟连人带马,被齐齐腰斩!
鲜血与内脏,泼洒满地。
下一刻,一柄冰冷的刀锋,已然架在了赵武的脖颈之上。
二十八人,活生生凿穿了五千人的军阵,赵武恍惚间看着这个如同霸王再世般的人物,只觉骨骼里都透着寒意。
“赵武!”
李显怀中的萧容,发出了杜鹃泣血般的嘶吼,声音里是满溢的血泪与控诉。
“你也曾是沙场宿将!也曾为我大梁抵御外侮,血战边疆!”
“你忘了你这一身功名,是如何来的吗!”
“你忘了你那些战死在北境的袍泽了吗!”
“今日,你竟为了一己私欲,为高正那奸贼蛊惑,向手无寸铁的皇族挥刀!向我昭阳宫三百忠魂挥刀!难道你也是忠奸不辨、是非不分吗?”
“你弃国!你弃家!你无君!你无父!”
“你对得起你身上这身盔甲吗!你对得起你腰间这柄战刀吗!”
一声声质问,如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赵武的心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神情激愤的公主,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被杀得丢盔弃甲、哭爹喊娘的袍泽。
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在雁门关下,与北齐血战连日的场景。
想起了顾大帅那永远挺得笔直的脊梁。
想起了自己入伍时,曾立下的“保家卫国,万死不辞”的铮铮誓言。
“哐当。”
他手中的指挥刀,脱手落地。
这个在沙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汉子,竟猛地一拳捶在胸甲上,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泪流满面。
“末将……末将有罪!”
他翻身下马,对着萧容,重重地跪了下去。
李显看着他,手中的刀锋,微微收紧。
“李显,算了。”
萧容的声音,却突然平静下来,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昭阳宫的血,与他无干。他……也只是一把被蒙蔽了的刀。”
李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赵武,终是缓缓收回了刀。
“驾!”
他不再停留,一夹马腹,带着那二十八骑,从那早已溃不成军的羽林卫阵中,扬长而去。
只留下五千溃兵,和一个跪在血泊中,失魂落魄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