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那篇《师说》,像一块投入江南士林这潭死水的巨石,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浊浪。
京城,太傅府。
被誉为“文宗”的大儒甘玄,将那张印着《师说》的粗糙报纸狠狠摔在地上,气得浑身发抖。
“妖言惑众!”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好一个无君无父的狂悖之言!”
他堂下,一个身着素白长裙,眉目如画的女子,缓步上前,捡起那张报纸,声音清冷如玉。
“祖父息怒。”
此女,正是甘玄最疼爱的孙女,甘雪。她不仅是江南第一才女,更是甘玄用以维系门生故旧的纽带。
“此獠在临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非但未遭天谴,反而愈发猖獗,如今更是将魔爪伸向了圣人学说。孙女以为,我等不可再坐视不理。”
甘玄看着自己这个冰雪聪明的孙女,眼中的怒火稍稍平息。
“依你之见,当如何?”
“以笔为刀,以墨为血。”
甘雪将那张报纸折好,放入袖中。
“孙女即刻南下,联络云州、明州、越州三地大儒。我等当共书檄文,传檄天下,将此獠之罪行昭告四海。让他知晓,何为圣人门下,何为天地纲常!”
一时间,无数篇文采斐然、辞藻华丽的讨伐檄文,如同雪片一般,从江南各大书院飞出,贴满了每一处城墙,传遍了每一个茶馆。
他们痛斥李显倒行逆施,指责李小翠一介女流登堂入室,有违妇德,是对人伦最恶毒的践踏。
整个江南士林,磨刀霍霍,誓要将临江这个异端,彻底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
江南总督王德的大营,却与这股文人墨客的激昂,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营中,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流氓窝。
王德看着斥候送来的最新情报,得知李显主力仍在乌林,并未回防临江,心中大定。
他学聪明了,不再急于进军,而是打算先整肃军纪。
“来人!”
他指着两个正在营中为争抢一个女人而大打出手的地痞头子,怒喝道。
“将这两个违抗军令的畜生,给本督拖出去,斩了!”
几名亲兵上前,将二人按倒在地,屠刀高高举起。
就在此时,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德马前。
“督帅刀下留人!”
“我家公子年少无知,冲撞了督帅,还望督帅看在云州张家的薄面上,饶他一命!”
王德举着刀的手,停在了半空。
云州张家,那是给他出钱最多的乡绅之一。
他看着地上那个哭天抢地的管家,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眼神各异的“义军”,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缓缓放下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滚吧。”
自此之后,王德再不过问军纪。
他每日将自己关在帐中,与美酒妇人为伴。
整个大营彻底失控,赌钱的吆喝声,打架斗殴的咒骂声,被掳掠来女子的哭喊声,日夜不绝。
这支由江南士绅们拼凑起来的“义军”,在抵达临江之前,便已从内部,彻底腐烂。
……
临江书院,新建的化学堂内。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硫磺与硝石混合的味道。
李小翠正小心翼翼地将几种粉末按照特定比例混合。
台下,一个名叫骆备尔的年轻学生,看得双眼放光,他甚至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当李小翠用一根长杆,引燃了那堆粉末。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伴随着一股浓烈的白烟,将讲台上的一块木板炸得四分五裂。
台下的学生们发出一片惊呼,纷纷后退。
只有骆备尔,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冲上前去,他痴迷地看着那被炸黑的木板,抚摸着上面粗糙的裂口,眼中是一种近乎癫狂的狂热。
“先生!”
他猛地回头,看着李小翠,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这……这才是化学的真谛!”
“爆炸!无与伦比的力量!”
“学生恳请先生,单独开设火药学!学生愿以毕生之力,钻研此道!”
当晚,李小翠将此事原原本本地汇报给了李显。
李显听着“骆备尔”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沉默了许久。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临江下游,那片重建后的连通港位置,轻轻一点。
“在江边,给他单独划出一块地,建一座火药厂,再建一座最好的实验室。”
“告诉他,他需要的一切,人手,材料,我临江府库,倾力供应。”
李显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
“还有,传我命令。”
“将我们藏在水下的‘大家伙’,取出一部分,开到连通港去。”
“该让江南的士绅们看看,什么叫道理了。”
……
京城,养心殿。
惠妃死后,皇帝萧衍的身体,便如同一座被抽空了梁柱的宫殿,迅速地垮了下去。
他日日昏睡,汤水不进,口中只是反复呢喃着两个字。
“清梦。”
皇后高氏衣不解带,昼夜不歇地守在龙床之侧,亲自为他擦拭身体,喂食汤药,一张雍容华贵的脸上,写满了憔悴与哀伤。
这一夜,皇帝又一次陷入了高烧的昏迷。
皇后为他换下湿透的寝衣,刚要起身,一只手,却从身后,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
是高正。
“姐姐,辛苦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皇后疲惫地摇了摇头。
“陛下他……”
“他快死了。”
高正打断了她,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刀,扎进皇后的心里。
皇后猛地回头,她看着自己这个一向敬重有加的弟弟,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陌生的、让她不寒而栗的表情。
那是一种混杂着贪婪,痴迷,与病态占有欲的疯狂。
“阿正,你……”
“姐姐,你知道吗?我不是你的亲弟弟。”
高正缓缓蹲下身,他抬起手,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眼神,抚摸着皇后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嘴唇。
“我是父亲,和他亲妹妹的儿子。”
“轰——!”
皇后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她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尽数凝固。
“我是个孽种,一个本不该存在于世的怪物。是高家为了掩盖这桩惊天丑闻,将我藏在乡下,任我自生自灭。”
“可是姐姐,你对我真好啊。”
高正的脸上,露出一种孩童般天真而又诡异的笑容。
“你十三岁那年,回乡祭祖,看到那个穿着破烂,被村里孩子欺负的我。你没有嫌弃我,你把自己的糕点分给我吃,你还对我说,以后,你来保护我。”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
“我一定要得到你。”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皇帝,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为了你,我悬梁刺股,十三岁中进士,我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可他呢?他得到了你,却让你守了二十年的活寡!”
“他该死!”
“这个王朝,也该为他陪葬!”
皇后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彻底疯狂的男人,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猛地推开他,连滚带爬地向着殿外跑去,嘴里发出不成声的尖叫。
“来人!救驾!”
高正没有追。
他只是站在原地,欣赏着她狼狈的身影,脸上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从容。
殿门,被两名如铁塔般的禁军侍卫,轰然关闭。
皇后绝望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她回过头,看到高正正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我的好姐姐。”
“这出戏,该落幕了。”
……
养心殿外,太子萧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太医们进进出出,一个个都是愁眉苦脸,摇头叹息。
“殿下,陛下龙体亏空,心脉衰败,臣等……臣等已是束手无策。”
太子闻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扶着廊柱,才勉强站稳。
父皇若崩,那他还未坐稳的储君之位,必将迎来庆王与整个北境军方的疯狂反扑。
就在他心急如焚之际,一个贴身的太监凑了上来,压低了声音。
“殿下,奴才听闻,西山有一位活神仙,能通鬼神,可卜吉凶,或可一试……”
“荒唐!”
太子本能地呵斥,可他看着殿内那奄奄一息的父皇,那份理智,终究是被对权力的渴望与恐惧,碾得粉碎。
“去!”
他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
“快去!”
半个时辰后,一个身着五彩羽衣,脸上涂满油彩,头上插着野鸡翎子的巫医,被带到了养心殿前。
他手中,提着一面用不知名兽皮制成的鼓。
那巫医见到太子,并未下跪,只是阴恻恻地一笑,露出一口被熏得焦黄的牙。
他的目光,越过太子,看向了殿门后那片深沉的阴影。
而后,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鼓槌。
“咚!”
一声沉闷的鼓响,在寂静的皇城之中,骤然响起。
“龙体亏空,需以龙心入药,方能解此一劫。”
“何为龙心?”
“自然是皇室之心,昭阳宫阳气极胜,公主之心,入药,方可解此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