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风,带着铁锈与烈酒的味道。
节度使大帐之内,庆王萧景将自己浸泡在酒缸里,试图用酒精麻痹那根名为“真相”的、扎在骨头里的毒刺。
帐外,甲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殿下!”
一名满身煞气的宿将,不顾亲兵的阻拦,一步闯入帐中,他双目赤红,单膝跪地。
“顾大帅蒙冤下狱,生死未卜!我等皆是大帅一手提拔,愿为大帅赴汤蹈火!还请殿下出面,向陛下陈情!”
他身后,黑压压跪倒了一片将校,他们的手都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一股压抑的兵戈之气,几乎要将大帐的顶棚掀翻。
庆王抬起醉眼惺忪的头,看着眼前这些忠心耿耿,却又随时可能变成催命符的骄兵悍将,只觉得一阵荒谬的眩晕。
求情?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时此刻,他若开口求情,那便是将最后一把土,亲手埋在顾昭庭的棺材板上。
父皇要的,就是看他这个“儿子”,如何处置他那个“父亲”。
“诸位将军放心。”
庆王挣扎着站起,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奏折,拿起笔,装模作样地沾着墨。
“大帅乃国之柱石,蒙此不白之冤,本王比任何人都心急。我这就修书,连夜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为大帅辩白!”
他做出奋笔疾书的模样,言辞恳切,情真意切。
帐内的将校们见状,脸上的激愤之色才稍稍缓和,一个个叩首谢恩,退了出去。
待帐内只剩下他一人时,庆王手中的笔,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落下。
那张洁白的宣纸上,一个字也没有。
他知道,他什么都不能写,因为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顾昭庭的催命符。
他也知道,凭自己根本挡不住关外那虎视眈眈的七十万联军。
他更知道,自己不是龙种,这辈子都与那个位子无缘。
可……
他想起了高正那张含笑的脸,想起了那句“引北齐军入关”。
一条通往深渊的、铺满鲜花的绝路。
即便自己不是皇子,即便自己日日都想得到大位,即便自己只是一枚棋子,他也绝不可能做出这等通敌卖国的勾当。
庆王将手中的笔,重重地扔在地上,墨点四溅。
他终是取过另一张信纸,只写下了一句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将信封好,交于心腹。
“送往高相府。”
“然后烧了它。”
……
京城,高相府。
高正没有等到庆王的回信,但他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端坐在书房,听着手下暗探的回报,脸上波澜不惊。
“知道了。”
他挥退暗探,独自一人在房中静坐了许久。
而后,他唤来一名心腹。
“你,去宫里一趟。”
“想个法子,让长信宫那位,知道顾昭庭家里的老仆,因思念旧主,在城隍庙前,上吊自尽了。”
“记住,要让那位听得‘真切’。”
长信宫,二十年来,第一次打开了那扇尘封的宫门。
惠妃一身素衣,头上没有任何珠翠,那张曾让两代君王魂牵梦萦的脸,未施粉黛,却有着天然去雕饰之感,现在只剩下一种看透生死的平静。
她一步一步,走过漫长的宫道,走向那座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养心殿。
殿内,皇帝萧衍正背对着她,痴痴地看着墙上那幅早已画完,却日日摩挲的《仕女图》。
“你来做什么?”
皇帝的声音,没有回头,却带着一种被惊扰的、冰冷的怨怼。
“臣妾,为顾昭庭而来。”
惠妃的声音很轻,却让皇帝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转过身,那双龙目之中,瞬间燃起了滔天的怒火与压抑了二十年的痛苦。
“你还敢提他!”
他指着惠妃,声音在颤抖。
“朕给了你二十年的尊荣!给了你皇贵妃的地位!朕将你捧在手心,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可你的心,为何就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你告诉朕!朕究竟哪里不如他!”
惠妃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男人,这个天下的主宰,眼中竟是露出一丝怜悯。
“陛下,您没有不如他。”
“只是,臣妾的心,在入宫的那一日,就已经死了。”
“死了?”
皇帝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凄厉地笑了起来。
“那仓舒呢?朕的仓舒呢!”
他猛地冲上前,抓住惠妃的双肩,死死地摇晃着。
“他是朕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你为何要杀他!为何!”
惠妃任由他摇晃,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
“因为,臣妾不想让他,活成陛下的样子。”
“不想让他,被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一辈子,都活在求而不得的痛苦之中。”
皇帝的动作,停住了。
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脸上血色尽褪。
惠妃缓缓跪下,对着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陛下,顾昭庭于国有功,于社稷有功。他镇守北境二十年,护我大梁百姓安宁。他可以是罪臣,可以是权臣,但不该是死于‘莫须有’的冤魂。”
“求陛下,饶他一命。”
皇帝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女人,看着她为另一个男人流下的泪,心中最后一点温情,彻底被碾得粉碎。
他眼中的痛苦与愤怒,渐渐褪去,只剩下死灰般的冰冷与绝望。
“好。”
“朕,成全你。”
惠,妃回到长信宫时,一张铺着明黄锦缎的托盘,早已等在了那里。
托盘之上,是一壶温热的鸩酒。
惠妃笑了。
她笑得坦然,笑得释然,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担。
她端起酒壶,对着窗外那轮残月,遥遥一敬。
“昭庭,来生我再嫁给你。”
而后,仰起头,将那壶致命的毒酒,一饮而尽。
……
临江县。
李显没有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
当乌林县的怒火被点燃,当王德的大军节节败退,整个云州八县,都看到了希望。
临江模式,不再是一句口号,而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活路。
各地的农民与工人,自发地组织起来,他们效仿临江,成立“工农同盟会”,清算乡绅,丈量田亩。
一时间,整个江南,烽烟四起。
那些被掀翻了桌子的士绅们,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们散尽家财,招募地痞流氓、亡命之徒,组建起一支所谓的“朝廷义军”,对各地的反抗进行着血腥的镇压。
江南总督王德,这个被李显打得丢盔弃甲的败军之将,竟又被这群士绅们推举出来,奉为统帅,再次整合了数万“义军”,杀气腾腾地,再次向着风暴的中心,临江,杀了过来。
临江书院,大讲堂。
李小翠正站在讲台之上,对着台下数百名新招来的学生,讲解着几何原理。
“故,勾三股四弦五,此乃天地至理……”
她的话还未说完,台下一个穿着锦缎长衫的年轻士子,猛地站了起来。
“荒谬!”
他一脸傲慢。
“我等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经世济民的大道!你一介女流,不习女红,不事女德,竟在此大放厥词,妖言惑众!成何体统!”
他身旁,几个同样出身富家的士子,也跟着起哄。
“女子无才便是德!速速下台!”
李小翠没有动怒。
她只是看着那个带头的士子,平静地问。
“敢问这位公子,天圆地方,可是圣人所言?”
“自然!”
那士子昂首挺胸。
李小翠又问:“那敢问公子,若天是圆盖,地是方棋盘。那这棋盘的边缘之外,又是什么?”
“这……”
那士子一时语塞。
李小翠走到一个巨大的、用木头和铁丝扎成的地球仪前,轻轻拨动。
“我们脚下的土地,并非是方的,而是一个巨大的球。我们之所以感觉不到,只因我们太过渺小。日升月落,也非太阳绕地,而是此球自转之故。”
她指着地球仪上那片广阔的海洋。
“公子可知,为何海船远去,总是先不见船身,再不见桅杆?”
“那是因为,我们脚下的大地,是弧形的。”
台下,一片死寂。
那些原本还在起哄的士子,一个个张大了嘴,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他们从未听过如此惊世骇俗,却又仿佛无法辩驳的道理。
李显恰好走进讲堂,他看着讲台上那个自信从容,侃侃而谈的妹妹,又看了看台下那些被镇住的士子,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回到县衙,铺开纸笔,写下了一篇文章。
文章不长,却字字珠玑。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
“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此文,名为《师说》。
一文出,天下士林,再为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