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正跪在养心殿那片狼藉的墨迹前,垂首不语。
他已在此跪了两个时辰。
皇帝萧衍没有看他,只是背对着他,用一块丝帕,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龙案上那一道因倾倒而产生的划痕。
大殿之内,只有丝帕摩擦紫檀木那细微而又令人心悸的声响。
高正知道,皇帝不是在擦拭龙案,而是在擦拭自己那颗早已布满裂痕的君心。
“臣,无能。”
高正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顾昭庭在幽州军中,根深蒂固,其部将门生遍布北境。臣翻遍了所有卷宗,竟寻不到他半点贪赃枉法的实证。军械走私一案,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下面的校尉,一查到他,便断了。”
皇帝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将手中那方早已被墨迹染黑的丝帕,随手扔在了地上。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步走到一旁的暗格,从中取出了一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卷轴,扔到了高正面前。
高正俯身,双手捧起。
卷轴展开,内里竟是一片空白。
没有朱批,没有印玺,甚至没有一个字。
“臣……遵旨。”
高正的声音在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捧着那份空白的圣旨,如同捧着一把可以斩断天下的刀。
皇帝萧衍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拂袖起身,径直向殿外走去。
“摆驾,雪龙卫诏狱。”
……
雪龙卫诏狱,大梁最深、最黑暗的所在。
这里常年不见天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血腥与腐烂稻草混合的恶臭。
顾昭庭盘腿坐在囚室的角落,他身上穿着单薄的囚衣,手腕与脚踝上都缚着碗口粗的玄铁镣铐,长发披散,胡茬满面,早已没了昔日大帅的威仪。
可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沉重的狱门被打开,光,第一次照进了这片黑暗。
顾昭庭抬起头,他看到了那个身着明黄道袍,在一众甲士簇拥下缓缓走来的身影。
他没有惊讶。
他只是挣扎着站起,拖着沉重的镣铐,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行了一个标准的五体投地大礼。
镣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罪臣,顾昭庭,叩见陛下。”
皇帝萧衍挥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走到顾昭庭面前。
他没有让他平身。
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站着,看着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曾为自己挡过刀,也曾让自己恨之入骨的男人,在自己脚下,卑微如尘。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到底,喜欢你什么?”
“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朕从未踏足过她的长信宫半步。无论冷暖晴雨,朕永远都第一个记着她,朕以为,便是一块冰,也该被朕捂化了。”
顾昭庭的身体,剧烈一颤。
他依旧伏在地上,声音沙哑。
“臣,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臣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国尽忠,方是边军本分。”
“忠君报国?”
皇帝笑了,那笑声里,满是冰冷的嘲讽。
“你也配谈忠君报国?”
“朕的儿子,身上流着你的血,你如何忠君?”
“北境十万大军,只知有你顾大帅,何人知朕这个陛下?你爱的,到底是我萧家的国,还是你顾家的国?”
顾昭庭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伏在地上。
他发出一声像是哭又像是笑的闷响。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憔悴不堪的脸上,竟是再无半分畏惧,只剩下一种看透生死的坦然。
“龙章三年,陛下尚为皇子,臣与陛下同岁。”
“先太后因巫蛊之祸,被赐死于冷宫,宫中卫戍哗变,乱军四起。”
“臣,背着陛下,从长乐宫一路拼杀而出。陛下在臣的背上,一声声地哭喊着‘娘亲’,直到臣再也站不起来。”
“先皇,才带着大队人马,姗姗来迟。”
“住口!”
皇帝猛地打断他,那双龙目之中,竟是瞬间盈满了泪水。
他蹲下身,看着顾昭庭背上那些纵横交错,早已与皮肉融为一体的狰狞伤疤,声音在颤抖。
“朕知道。”
“朕全都知道。”
“那一日,你为朕身中十七处创伤,血染透了你我的衣袍。先皇赶到时,咱们两个,都已成了血人。”
“若非如此,朕也活不到今日。”
皇帝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些伤疤,可他的手在半空中,却又无力地垂下。
他站起身,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朕,走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向着那片光亮走去。
沉重的狱门,再次轰然关闭。
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
顾昭庭看着那扇紧闭的狱门,看着那最后一点光亮的消失,心,也跟着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他缓缓挪到墙角,抬起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咬破了自己的指尖。
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他用那根流血的手指,在自己那件破旧的囚衣内衬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行血字。
他将那块染血的布料,从囚衣上撕下,揉成一团,塞给了闻声赶来的狱卒。
“我死之后,请务必将此物,转交三皇子殿下。”
……
高正回到府邸时,天色已晚。
他将那卷空白的圣旨,随手扔在了独孤雁面前的梳妆台上。
独孤雁看着那卷明黄的锦缎,惊讶地捂住了嘴。
高正坐到桌前,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与自嘲。
“从今日起,我高正,便是那史书上,洗不掉的亘古奸贼了。”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那卷空白的圣旨。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手腕悬空,却没有立刻落下。
他在等。
等那支笔,变得重逾千斤。
最终,他落下笔,在那片刺目的空白之上,写下了三个字。
莫须有。
独孤雁走上前,看着那三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老爷,如此圣旨,如何能过尚书台?”
她不解地问。
“这天下,还有敢封还陛下心意的忠臣吗?”
高正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种看透人心的漠然。
“尚书台的诸公,比你我,更懂该如何揣摩圣意。”
……
三日后,刑部大堂。
三堂会审。
主审官,参知政事许元;陪审,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
顾昭庭被押上堂来,他身上又添了新伤,显然已动过大刑,却依旧站得笔直。
“罪臣顾昭庭,勾结北齐,走私军械,意图谋反,你可知罪?”
顾昭庭泰然自若,朗声应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连串的罪名被罗织出来,却又被顾昭庭引经据典,以大梁律法,一一驳斥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堂上,鸦雀无声。
主审官许元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血,却依旧傲骨铮铮的男人,这个曾为大梁立下赫赫战功的北境长城,浑浊的老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猛地站起,摘下头顶的乌纱帽,重重地放在了案上。
他走下堂来,对着顾昭庭,深深一拜。
“大帅,非是下官要用刑,还望大帅见谅。”
“这等朝廷的官,不做也罢。”
“大帅,保重。”
说完,他竟是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刑部大堂。
消息不胫而走,京城震动。
无数百姓自发地走上街头,他们跪在宫门之外,为顾大帅请命。
昭阳宫内,萧容听到消息,疯了一般地冲向宫门,却被数十名羽林卫,一次又一次地,用冰冷的长戟,无情地挡了回来。
她跌坐在冰冷的宫门前,用拳头无力地捶打着那朱红的宫门,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她知道,这个国,要亡了。
……
与此同时,江南。
李显的《临江宣言》,如同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所过之处,尽皆赤红。
云州八县,乱成了一锅粥。
各地的乡绅富户,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竟是主动献出了田契,甚至脱下长衫,扛起锄头,自愿参加“劳动改造”。
江南总督王德,在乌林县城外的大营中,喝得酩酊大醉。
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成了光杆司令。
原本号称十万的大军,一夜之间,跑得只剩下不到三千亲兵。
他看着空荡荡的营盘,又看了一眼远处那座插着“工农同盟”旗帜的乌林县城,长叹一声,再无半分战意。
“传令。”
“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