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地府,奈何桥头。
铜蛇铁狗的狂暴镇压之下,忘川河的沸腾暂时平息,那些被污染的鬼婢与凶魂也被暂时制服。然而,桥头一片狼藉,被打翻的汤药汩汩流淌,受伤的鬼婢低声哀嚎,未被镇压的魂灵们惊恐地望着那狰狞的法则造物,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痛苦、恐惧与暴戾的气息,与孟婆汤本该带来的平和释然格格不入。
孟婆看着这一切,清丽的面容上写满了疲惫与痛心。她挥手示意铜蛇铁狗退回忘川河深处待命,那金属摩擦的刺耳声渐渐远去,却在她心中留下了更深的划痕。以暴制暴,非她所愿,却是无奈之举。
她强打精神,指挥尚未被污染的鬼婢救治伤者,清理狼藉,重新熬制汤药。然而,经过此番折腾,鬼婢数量减少,且个个心有余悸,效率低下。忘川河水虽不再沸腾,但那股隐晦的狂躁怨毒之意并未完全消失,反而像是沉淀了下去,变得更加危险。汲取河水熬汤,需得她额外分出神力进行净化,负担极重。
桥头等待的魂灵队伍越来越长,怨气再次开始积聚。一些魂灵因等待过久,或因方才的混乱惊吓,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骚动。
“放我过去!我不喝这劳什子汤!”
“我要回家!我娘子还在等我!”
“刚才那是什么怪物?地府也要完蛋了吗?”
哭喊声、质问声、抱怨声此起彼伏。鬼婢们疲于应付,局面眼看又要失控。
孟婆深吸一口气,走到队伍前方,试图以神力安抚。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稍安勿躁,汤药即刻就好。饮下此汤,忘却前尘,方得解脱,重入轮回。”
然而,收效甚微。恐慌的情绪一旦蔓延,便难以轻易平息。
就在这时,魂灵队伍中,一位身着青衫、面容憔悴却眼神执着的书生魂魄,忽然扑到孟婆面前,重重磕头,泣不成声:“孟婆大人!求求您!小人不能喝这汤啊!小人前世寒窗苦读,刚中进士,却不幸染病身亡,家中尚有新婚妻子,约定白首,岂能相忘?若忘了她,小人转世又有何意义?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那份对妻子的刻骨思念与不舍,形成一股极其纯粹而强烈的执念,甚至暂时压过了周围的恐慌怨气。
若是平日,孟婆或会温言劝解,若实在劝不动,便也只能让铜蛇铁狗“劝导”。但今日,她身心俱疲,又刚经历了以暴制暴的无奈,面对这书生至情至性的恳求,她冰冷的心湖竟被触动了一丝涟漪。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例子……那时,她似乎用了另一种方法……
那似乎也是很久以前,一位类似的痴情魂灵,苦苦哀求不愿饮汤。彼时,她尚能更从容地运用神力,窥探一丝轮回的轨迹。她见其情深,心生怜悯,便破例施法,让那书生在汤碗中看到了其妻子未来的片段——妻子会在他死后思念成疾,不久便郁郁而终,两人将于来世再度重逢。
书生得知此果,虽悲痛难抑,但为了那来世的缘分,最终心甘情愿地饮下了孟婆汤,带着一丝期盼步入轮回。后来,据说二人来世果然相遇,虽不相识,却莫名契合,再续前缘。
此法虽耗神力,且干涉因果,但若能以“希望”化解“执念”,令其心甘情愿步入轮回,总好过铜蛇铁狗的粗暴镇压。
孟婆看着眼前这痛哭流涕的书生,又看了看周围躁动不安、怨气弥漫的队伍。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升起:或许……此刻正需要这样一个“成功案例”,来安抚人心,展示“化解”而非“镇压”的可能?
她叹了口气,对那书生道:“也罢,你既如此执着,老身便破例一次,让你看看你那妻子的‘后来’。但须知,天机不可轻泄,你窥得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须得心甘情愿饮下此汤,不得再有迟疑,可能做到?”
书生闻言,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连磕头:“能做到!小人一定能做到!多谢孟婆大人!多谢大人!”
孟婆示意他起身。她伸出依旧光滑的手指,在那碗刚刚熬好、散发着乳白色光晕的汤药上空轻轻划过一个玄奥的符文。一丝微弱却精纯的、融合了她上古与儒门之力的神力注入汤中。
汤面如同镜面般荡漾开来,浮现出模糊的景象——那是阳间,书生的家中。他的妻子一身缟素,正对着他的灵位垂泪,面容憔悴,显然悲伤过度。
书生看到妻子如此模样,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景象继续变化……只见妻子日漸消瘦,郁郁寡欢,最终一病不起……床榻前,她握着书生生前最爱的书卷,喃喃念着他的名字,溘然长逝……
景象到此戛然而止。
“不——!娘子——!”书生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号,几乎瘫软在地。
孟婆淡淡道:“看见了吗?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她因思念你而早逝,你之执念,亦是催命之符。然,你二人情缘未绝,皆已重入轮回。若你此刻饮汤忘却,或许来世,尚有重逢之期。若一味执着,滞留此地,误了时辰,反而可能生生错过。如何抉择,在你一念之间。”
这番话,既是说给书生听,也是说给周围所有躁动的魂灵听。
书生痛哭流涕,良久,他挣扎着爬起来,对着孟婆深深一揖,又朝着阳间的方向拜了三拜,哽咽道:“娘子……等我……来世,定不再让你受苦……”说罢,他端起那碗映照过未来的汤药,一饮而尽!
汤药入喉,他眼中的悲痛与执着渐渐化为一片茫然,随后变得平和,对着孟婆木然一揖,缓缓走上了奈何桥,消失在雾气中。
这一幕,极大地震撼了周围的魂灵。那滔天的怨气与躁动,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了不少。许多魂灵面露戚戚之色,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前世牵挂,又似乎从那书生的结局中看到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唉……罢了罢了,忘了也好……”
“希望来世能好过些吧……”
队伍重新恢复了秩序,甚至比之前更加安静。
孟婆微微松了口气。此法虽耗心神,但看来效果不错。然而,就在她心神稍弛的刹那——
异变再起!
那碗被书生饮尽的、蕴含着她一丝神力的汤碗,底部竟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暗红色印记!那是方才窥探未来时,从沸腾的忘川河中汲取能量而沾染上的一丝混沌污染!此刻,那丝污染正顺着与她神力的微弱联系,如同最纤细的毒针,猛地反向刺入她的神魂!
“呃!”孟婆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冰冷、狂躁、充满怨毒的情绪瞬间涌入她的灵台,试图污染她的神智!
与此同时,忘川河底,那双暗红色的巨眼中闪过一丝阴谋得逞的狡黠!
“窥探轮回……干涉因果……终遭反噬……以汝之神力,染汝之神魂……妙哉……”
孟婆强行运转神力,好不容易才将那丝入侵的污染逼出、封印,但脸色已是一片苍白,神魂受了一丝轻创。
她看着那恢复平静的河面,心中涌起滔天巨浪!对方竟然算计至此!连她破例动用慈悲之法,都能被其利用,设下如此阴毒的陷阱!
这忘川河,已然成了一处巨大的毒源!而她的慈悲,竟成了对方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