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南塘旧梦扰冥思，奈何桥畔孟婆

幽冥地府，第三殿·宋帝殿。

远程律法打击的失败以及律令镜的轻微受损，给宋帝王余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枯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并非源于愤怒，而是源于困惑与挫败的痕迹。他一生信奉律法至上，规则万能，却在此刻发现，有一种力量，竟能如此蛮横而诡异地扭曲、甚至污染“规则”本身！

殿内判官们正在疗伤，气氛压抑。余懃独自立于微微震颤、光华略黯的律令镜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镜缘那道细微的裂纹。这裂纹，仿佛也裂在了他坚固不变的信念之上。

就在这时，那律令镜受损后逸散的法则碎片勾连了过往，一段深埋于神魂深处的、属于生前最宁静时光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现眼前——

那时，他已不是征战沙场的将军，而是功成名就后，选择在饶州担任右教练使这一相对闲适的官职。一次寻访山水，他来到了余干大慈南乡南塘一带。

但见此地：阡陌纵横，水塘如镜，映照着蓝天白云与远处青翠山峦；鹭鸟翩跹，稻浪轻翻，炊烟袅袅升起，鸡犬之声相闻。好一派恬静优美的田园风光！与他前半生的金戈铁马、后半生的官场沉浮截然不同。

余懃一见倾心，当即决定在此购置田产，定居下来，并成为后世南塘余氏的开基始祖。在这里，他远离朝堂纷扰，寄情山水，教化乡里，度过了人生中最惬意的一段岁月。

甚至，连当时已诗名显赫的杜甫，也慕名前来拜访。两位同样心怀天下、却又际遇不同的文人（余懃是文武双全）相见甚欢，一同漫步于南塘的田埂水畔，赏景论诗，畅谈古今。杜甫那“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沉郁顿挫，与余懃历经风云后的淡泊明志，在那片山水间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那段时光，没有幽冥律条，没有地狱黑绳，只有田园的宁静与知交的酬唱。

记忆的暖流与现实的冰冷形成尖锐对比。余懃猛地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与痛苦。南塘的宁静与地府的残酷，生前的淡泊与死后的严苛，那遵循规则的信念与眼前规则的失效……种种矛盾在他心中激烈交锋。

“难道……本王……真的错了？”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中。但他立刻强行将其压下，“不！秩序不可废！律法不可违！定是本王未能尽窥法则全貌，才为邪力所乘！”

他将挫折归因于自身对律法钻研不够深透，而非律法本身的问题。这种近乎偏执的归因，反而让他更加坚定了要从“规则”内找到解决之道的决心。

然而，现实的压力迫在眉睫。律令镜受损，短期内无法再用于大规模干涉。第十殿的威胁依旧存在，且因其反击得逞而可能更加猖獗。与第一殿、第五殿的沟通也因自己的封锁而陷入僵局。

他需要一个新的突破口，一个既能遵循“规则”，又能有效打击对方的方式。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幽冥的另一个核心枢纽——奈何桥、忘川河以及那位看似超然物外、实则至关重要的存在——孟婆！

所有魂灵转世，必经奈何桥，必饮孟婆汤。孟婆汤的配方，直接影响着魂灵转世后的状态。薛礼之前大力推行的“改良孟婆汤”（加入往生莲），虽被包拯反对，但确实提升了效率，也使得孟婆对薛礼抱有几分“知遇”之感。而且，孟婆汤的熬制，需要海量的魂灵情绪作为“原料”，其原料来源与品质，与各地地狱的运转、包括第十殿关闭通道造成的魂灵积压，息息相关。

若能争取孟婆，或至少让她保持真正的中立，减少对薛礼的“放水”，无疑能从轮回根源上削弱对方的影响力。

“孟婆……执掌遗忘，超然物外，从不介入各殿纷争……欲与其交涉，需有足够份量且符合‘规则’的理由。”余懃沉吟着。他忽然想到，孟婆汤的熬制，其基础法则之一便是“公平遗忘”，即无论贵贱善恶，饮汤后皆应忘却前尘。而薛礼的混沌污染，其特性之一便是“扭曲本质”，这是否可能影响孟婆汤的“公平性”？

以此为切入点，进行“合规”的质询与核查，或许能与孟婆搭上线。

想到这里，余懃不再犹豫。他整理衣冠，并未带随从，而是独自一人，手持代表第三殿阎罗身份的玉笏，通过一条专用的、用于公务往来的隐秘通道，前往奈何桥畔。

……

奈何桥头，终年弥漫着氤氲的雾气与一种奇异的药草香气。无数魂灵排着漫长的队伍，麻木地向前移动，从一位身着灰布麻衣、面容慈祥却眼神古井无波的老妪手中，接过一碗浑浊的汤水，饮下后，便眼神空洞地走上桥，消失在雾气的另一端。

那老妪，便是孟婆。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递汤的动作，仿佛与这桥、这河、这轮回已成一体。

余懃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骚动。他收敛气息，如同一个普通的巡查官员，走到孟婆的汤棚前。

“孟婆。”余懃拱手，语气保持着公务性的平静。

孟婆缓缓抬起头，看了余懃一眼，手中递汤的动作却丝毫未停：“原来是宋帝王驾临。老身公务繁忙，恕未能远迎。”语气平淡，既不热情也不疏远。

“本王至此，非为私交，乃为公干。”余懃一本正经地说道，“近期幽冥不靖，邪力滋生。本王执掌律法，有职责核查轮回关键环节之公允。据报，有异常能量或可能干扰‘孟婆汤’之根本药性，致使‘公平遗忘’之则受损。故特来查验汤药熬制过程及原料来源，以确保轮回之序，望孟婆配合。”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完全在规则框架之内。

孟婆递汤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她自然知道眼前的动荡，也更清楚薛礼之前的“改良”以及近期提供的“原料”有些问题。但她历来秉持中立，不愿惹麻烦。

“宋帝王爷多虑了。”孟婆缓缓道，“老身之汤，乃依古法炼制，佐以忘川水、彼岸花、前世泪，更有……嗯，‘往生莲’之精华（她提到了薛礼的改良），最是公平不过。饮者皆忘，从无例外。”

“哦？‘往生莲’？”余懃精准地抓住了这个词，“据本王所知，此物乃转轮王力主添加。然其性特异，能化执念。本王近日查处多起文书篡改案，发现亦有类似能量参与其中，恐有污染之嫌。为保万全，本王需取样汤药，以‘律令镜’（虽受损，但基础功能仍在）勘验其法则纯粹性，此乃本王职责所在，亦是维护孟婆您清誉之举。”

余懃的话滴水不漏，既点出了风险，又搬出了职责，甚至还替孟婆考虑了“清誉”。

孟婆沉默了片刻。她瞥了一眼远处那因第十殿关闭通道而越发拥挤、怨气冲天的魂灵队伍，又想到薛礼那边时不时送来的一些“品质极高”（怨念极深）的“特供原料”以及对其“改良”的赞赏。

最终，那一点点对薛礼的“好感”以及不愿多事的想法占了上风。她叹了口气：“王爷执意要查，便查吧。只是莫要耽误了老身的工作才好。”她示意旁边一个熬汤的鬼婢舀了一碗汤递给余懃。

这已是隐晦的放水——她并未拒绝核查，但却表现得有些不情愿，暗示余懃适可而止。

余懃接过汤碗，心中了然。他取出缩小版的律令镜，仔细照射检验。镜光之下，汤药中确实蕴含着往生莲的能量，但这能量本身似乎并无明显问题，只是……其来源指向，与那些被污染的文书中的能量，有着微弱的同源性！

“孟婆，”余懃沉声道，“此汤中之往生莲力，其源头恐非纯净。为保轮回公允，建议您暂缓使用转轮王提供的相关原料，直至排查清楚。”

孟婆眉头微皱：“王爷，轮回之事，关乎亿万生灵，岂能因莫须有之嫌疑便轻易更改配方、断绝原料？此恐引更大混乱。若无实据，请恕老身难以从命。”

她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依旧是中立姿态，但却巧妙地回避了源头风险，实质上是偏袒了薛礼。

余懃心中暗恼，却也无法强迫。他知道，若无铁证，很难让这位中立了万古的老妪改变做法。

就在他准备再寻说辞时，忽然，奈何桥的另一端，靠近第十殿方向的地方，空间一阵扭曲，一股精纯却带着焦急、恐惧情绪的魂灵洪流猛地冲撞而出！那是第十殿因内部冲突或实验意外，短暂泄漏出的部分积压魂灵！

这些魂灵怨气极重，且身上明显带着混沌污染的痕迹，疯狂地冲击着奈何桥的秩序！

孟婆脸色一变！

余懃眼中却精光一闪！

“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