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地府,第十殿·转轮王府邸深处。
不同于其他殿宇的肃杀或威严,此处弥漫着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氛围。一边是无数等待审判、分配、即将踏入轮回的魂魄发出的嗡嗡低语,充满了对前世的迷茫、对来生的渴望或恐惧;另一边则是维持这一切运转的庞大官僚机构所特有的、冰冷而高效的秩序感。无数文书案卷堆积如山,判官鬼吏行色匆匆,计算着每一个魂魄的功过善恶,核定着其下一世的命运轨迹。
殿宇高台之上,一位身着玄黑滚金帝王袍服的身影,正凝神批阅着一份散发着淡淡金光的特殊卷宗。他面容英武,依稀可见当年纵横沙场的凛凛威风,眉宇间却沉淀着历经生死、看透轮回的深邃与疲惫,额角一道淡淡的竖纹,仿佛承载着无尽命运的重压。他,便是第十殿阎罗——转轮王薛礼。
笔尖微顿,薛礼的目光似乎并未完全聚焦在卷宗之上。他的神识,远比寻常阎罗更为敏锐,方才那一声若有若无、源自幽冥极深处的“镇魂铃”轻鸣,以及随后一丝令他魂魄本源都微微悸动的“镇压之意”,并未能完全逃过他的感知。
“中央……终于有动静了吗?”薛礼心中低语,英武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枚形似虎符、却更加古朴神秘的印玺——转轮王印。这波动,打破了他维持了许久的、精心计算的平衡。
一丝极淡的、几乎与他此刻神性融为一体的血色煞气,在他眼底最深处一闪而逝。那并非幽冥鬼气,而是源自更久远、更炽烈的过去……那属于白虎星君的沙场宿命与……杀伐业障。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离了这繁忙的转轮殿,逆着时光长河,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亦是他命运转折起点的年代……
荒草萋萋,夕阳斜照在一处略显破败的坟茔前。一个身材高大、猿臂蜂腰的年轻人正对着墓碑长吁短叹。他便是年轻的薛礼,字仁贵。祖上也曾阔过,曾是北魏名将薛安都的后裔,传到他这一代,却已是家徒四壁,穷困潦倒,空有一身天生神力与武艺,却只能替人扛活、甚至乞食度日。
“莫非真是祖坟风水不利,才使我薛仁贵落魄至此?”他望着祖坟旁一棵枯死的槐树,心中充满了不甘与怀疑。少年时,他也曾听母亲提起,怀他之时曾梦到白虎扑入怀中,乡里术士皆言乃大贵之兆。可如今……贵在何处?
正当他愁肠百结之际,妻子柳银环(民间多称柳氏)寻了过来。这位出身庄户、却颇有见识的女子,看着丈夫消沉的模样,并未抱怨,反而温言劝道:“夫君,妾身听闻当今皇上圣明,正在招募猛士东征高句丽,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获取富贵的良机!你一身好武艺,岂能埋没于这泥土之中?时机到了,自当奋发,怎能一味埋怨祖宗风水?”
妻子的话如同当头棒喝,惊醒了薛仁贵。是啊,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因一时困顿便疑神疑鬼,蹉跎岁月!
“贤妻所言极是!是我糊涂了!”薛仁贵猛地站起,眼中重新燃起熊熊斗志。他对着祖坟重重磕了三个头,“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薛礼此去,若不搏个封侯拜将,绝不还乡!”
说罢,他毅然告别妻子,身无长物,只带着一腔热血和祖传的惊人武艺,投入了张士贵将军的麾下,开启了他传奇的军旅生涯。
三箭定天山,神勇震三军;白衣破高句丽,威名扬海外;脱帽退万敌,智勇显无双……一次次血火淬炼,一场场惊天战功,薛仁贵这个名字,终于如同星辰般闪耀在大唐的苍穹之上,官至右威卫大将军、平阳郡公,应验了那“白虎星君”转世的贵兆。
然而,沙场征战,功勋赫赫的背后,是无尽的杀戮与毁灭。一将功成万骨枯,那白虎星君的命格,带给他的不仅是无双的勇武和战功,更有那纠缠不清的杀伐业力。高句丽战场上坑降卒、破城后的难免伤亡、与突厥铁骑碰撞时的尸山血海……这一切所产生的怨念与因果,都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他的命魂之上,平时被赫赫官威和冲天杀气所掩盖,但在他晚年一次征战中意外身受重伤、魂魄不稳之时,便猛然反噬!
最终,薛仁贵寿终正寝,魂归地府。其魂强大无比,自带凛冽煞气与军威,寻常鬼差根本无法近身接引。其一生功过被呈送至当时的第十殿转轮王面前。
功,自然是拯社稷、安边陲、护佑万民,功德无量;
过,则是杀孽过重,业障缠身,尤其是一些战时决策所牵连的无辜亡魂,其怨念至今未消。
功过相抵,其功仍远大于过,按律当有极好归宿,甚至有望在地府谋得一官半职,或修行神道。然而,那庞大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伐业力,却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无论投入哪一道轮回,这业力都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变数,甚至干扰轮回秩序本身。
就在前任转轮王踌躇之际,天界忽有法旨降下,大致意思是:白虎星君薛礼,生前杀孽虽重,然其功在千秋,且其命格特殊,杀伐业力需以特殊方式化解。恰逢前任转轮王任期届满,需入轮回历练,特命薛礼接任第十殿转轮王之职,以其军旅生涯锤炼出的铁血意志与果决判断力,执掌轮回运转;同时,将其自身杀伐业力与转轮殿所处理的、亿万魂魄所带来的无尽因果怨气相结合,以无上神职慢慢消磨转化,既是惩罚,亦是修行,更是维持轮回平衡的必要之举。
于是,薛仁贵便在这近乎“强制任命”的情况下,成为了新任转轮王薛礼。
初掌大印,薛礼极不适应。从沙场点兵到案牍劳形,从快意恩仇到精密计算每一个魂魄的因果报应,这转变巨大无比。他习惯了令出如山、阵前斩将,如今却要面对无数哭哭啼啼、申冤诉苦的鬼魂,以及地府官僚体系中盘根错节的规矩和潜规则。
尤其是,他发现自己的行事风格,与地府中另一股强大的势力格格不入。以第一殿秦广王、第二殿楚江王,尤其是第五殿阎罗王包拯为首的阵营,强调铁面无私、明察秋毫,主张对罪孽深重者施以严惩,其麾下判官钟馗更是嫉恶如仇,手段酷烈。而薛礼,或许是因为自身也背负业力,或许是因为掌管“出口”更需通盘考虑,他更倾向于一种相对“务实”甚至略带“功利”的评判标准——在保证基本善恶有报的前提下,适当考虑魂魄的“利用价值”以及……维持整个轮回体系稳定高效的运转。
这种理念差异,使得他常常与包拯、钟馗发生争执。而首席判官崔珏,这位深谙阴律、老谋深算的文官首领,则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时常以“依法办事”、“维持稳定”为名,暗中向薛礼靠拢,提供支持,逐渐形成了以第十殿为核心的另一个派系。
十殿阎罗之间的明争暗斗,由此愈演愈烈。
薛礼(转轮王)从遥远的回忆中收回思绪,指尖的转轮王印传来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现在的身份与职责。那丝源自中央的波动,让他敏锐地感觉到,地府持续已久的微妙平衡,恐怕要被打破了。
“周乞……嵇康……”他默念着这两个几乎已成为传说的名字,“你们若归来,是会站在包黑子那边,执意清算一切?还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
他知道自己身上纠缠的业力并未完全化解,只是被神职压制、转化。他也知道崔珏的靠近并非全然出于公心。但他更知道,轮回一旦彻底失去变通和效率,其后果可能比放纵个别恶魂更为严重。这其中的分寸,极难把握。
中央鬼帝的归来,对薛礼而言是危机也是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