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都山的夜,从来不是寂静的。风过三千里桃木,虬枝摩擦是低沉的呜咽,夹杂着山下鬼门关传来的、永无止息的窸窣碎语——那是万鬼行过阴阳狭道去往来生的足音与悲鸣。神荼立于最大的一根枝桠上,身形如铁铸般凝定,手中那柄千年桃木古剑斜指地面,剑锋在幽微的冥光下不反射丝毫亮色,只沉淀着诛邪无数的暗沉。不远处,郁垒掌中绳索如活蛇般缓缓游动,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那双能洞穿九幽的眼睛扫过下方络绎不绝的鬼影,无悲无喜。
然而,这片持续了万古的“秩序”之下,一丝极不协调的杂音正悄然渗透。近些时日,从地府深处吹来的风,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锈味,那是权柄腐朽、阴谋发酵的气息。十殿阎罗间的龃龉,判官笔下的微妙偏斜,甚至酆都大帝御座下阴影的流动……所有这些来自幽冥核心的细微动荡,最终都化作了鬼门关前越发焦躁不安的涟漪。
鬼魂的队伍似乎比以往更冗长,也更混乱。许多亡魂的身上,带着并非来自阳间横死或寿终正寝的伤痕——那是阴司律法力量波动造成的灼伤,或是被某些不该存在的“刑罚”撕裂的痕迹。它们低声啜泣,言语间夹杂着对无常索贿、判官误判、甚至鬼差相互倾轧的恐惧与怨愤。地府的病,已显症于这门户之地。
神荼与郁垒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无息。兄弟同心,无需言语,便能感知到那股正在侵蚀古老秩序的寒意。他们的职责是镇守关门,甄别企图蒙混返回阳间作恶的恶鬼,而非干涉地府内政。但若这内乱已开始影响鬼门的稳定,便是动摇了阴阳两界的根基。
今夜,异常尤为明显。
几队本应押解重囚的冥狱鬼卒,竟显得有些仓皇,交接魂魄时眼神闪烁,手续潦草,甚至不及细查便匆匆将一批形容枯槁、魂体黯淡的亡魂推入通往阳间的轮回路。为首的鬼尉,腰间一块代表某位实权阎罗的令牌藏得并不严实,他催促着,声音尖利:“快些快些!莫要延误了时辰,上头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郁垒的绳索微微一顿。神荼的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那队鬼卒,最终落在那批即将通过的亡魂身上。它们看起来太“干净”了,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完美地掩盖了魂核深处的一切波动,甚至连对阳世的最后一丝眷恋或对阴间的恐惧都微乎其微,像是被某种力量精心洗涤过。但这过分的完美,本身就是破绽。在这地府动荡的时节,如此整齐划一的“顺从”背后,往往藏着最险恶的算计。
“且慢。”
神荼的声音不高,却似寒铁坠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桃木剑并未抬起,但他周身散发的威压已让那队鬼卒身形一滞,为首的鬼尉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神荼大人,郁垒大人,”鬼尉硬着头皮拱手,“这批是枉死城中核查无误的冤魂,特许提前还阳了却因果,手续齐全……”他递上一卷阴气森森的文书,卷轴边缘泛着不详的黑晕。
郁垒未接那文书,他的目光锁定的一个瑟缩在队伍最后方的女魂。那女魂低垂着头,身形模糊,看似与其他亡魂无异,但在郁垒眼中,她魂体内一丝极细微的、不断试图扭曲周围阴气的波动,宛如水底暗流,昭然若揭。那是极高明的伪装,几乎骗过了鬼门关的天然禁制,却骗不过日夜与此门共鸣的郁垒。
“哦?枉死冤魂,魂体却如此‘凝练’,倒少见。”郁垒淡淡开口,手中绳索无声地绷直,“你,抬起头来。”
那女魂浑身一颤,非但未抬头,反而更缩紧了几分。
鬼尉急道:“大人!她生前遭逢大难,惊惧过度,故而……”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看似柔弱的女魂猛然抬头,哪里还有半分麻木哀戚!青面獠牙,双目赤红如血,口中喷出腥臭的黑烟,直扑神荼!其速度之快,力量之猛,远超寻常厉鬼!更可怕的是,队伍中瞬间又有七八个“亡魂”同时暴起,目标却不是攻击,而是如同自杀般猛地撞向鬼门关两侧那巨大桃木根系形成的天然门柱!
它们魂体轰然炸开,并非为了杀伤,而是将一股极其污秽、充满怨毒与诅咒的黑色能量泼洒在门柱之上!
“吼——!”
桃都山深处,镇山虎的咆哮瞬间被激怒,声震四野。鬼门关剧烈震颤,门框上古老的金色符文疯狂闪烁,明灭不定。
调虎离山!破坏关门!
神荼面沉如水,在那恶鬼扑至面前的刹那,手中桃木剑看似随意地一递一挑,动作简练至极,却蕴含着无上雷威与破邪之力。那恶鬼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周身黑气如沸汤泼雪般消散,瞬间被桃木剑吸纳入内,炼化无形。与此同时,郁垒手中绳索早已化作漫天金色虚影,如龙如蛇,精准无比地将那几个自爆的恶鬼残魂与污秽能量捆缚收紧,阻止了第二次冲击,猛地甩向山中——阴影里猛虎扑出,血盆大口将其尽数吞噬。
场面在电光火石间被控制,但那队鬼卒却趁乱化作黑烟,遁入地底,逃之夭夭。
鬼门关前暂时恢复了秩序,留下的只有被玷污了一小部分的门柱滋滋作响,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邪恶余味。
神荼俯身,用剑尖挑起一丝残留在地上的黑色诅咒能量,仔细感知,眉头紧锁。“非寻常厉鬼所能为。这诅咒之力,阴毒而古老,带着……冥狱最深处的寒气。”
郁垒收回绳索,脸色同样凝重:“它们的目标并非闯关,而是试探,制造混乱,并试图污损桃木灵根,削弱关门禁制。方才那伪装,近乎完美,若非地府动荡导致它们力量控制稍有瑕疵,几乎被其瞒过。”
兄弟二人再次对视,眼中寒意深重。地府的争斗,已经不再满足于内部的倾轧,开始将手伸向了阴阳边界,企图动摇神荼郁垒镇守的鬼门关。这次失败的尝试,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下一次,只会更加凶险和隐蔽。
他们退回桃树巨冠的阴影深处,低声商议。庞大的神念在无声中交流,分析着那诅咒的来源、那伪装的手法、那鬼尉的身份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阎罗。
“敌暗我明,守株待兔,非良策。”神荼的神念如剑般锐利。
“需知其真正目的,以及……幕后之手究竟伸了多长。”郁垒的意念则如网般缜密。
片刻之后,一个决定已然达成。
他们悄然折下两段浸润了自身神力与桃都山灵脉核心精华的千年桃木枝。指尖逼出金色神血,混合着对法则的理解,绘制符文,塑造形体。不过一刻,两个与本体几乎别无二致的“化身”便已成型,立于原地,手持桃木剑与缚魂索,甚至连那镇守万鬼的威严气息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而神荼与郁垒的真身,则化作两缕极其黯淡、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没入桃都山深入地脉的根系网络之中。他们沿着灵脉的流向,直扑那一切混乱与阴谋的源头——地府深处,那权力风暴的核心。
他们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一路宵小,敢打桃都鬼门的主意!
桃都山上,一切似乎恢复了原状。两个“桃木化身”依旧忠实地屹立在岗位上,目光如炬,巡视着鬼门关。风吹过,带来远方猛虎餍足的舔舐声。
然而,在幽冥最深处,无人感知的黑暗里,两双真正能洞彻虚妄的眼睛,已经睁开。风暴,正悄然转向地府的心脏。而桃都山上的“他们”,已成诱饵,静待着那必然到来的、更猛烈的惊涛骇浪。
地府的棋局已经布下,执子之手,悄然易位。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那被诅咒污损了一角的门柱,仿佛一个不祥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