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无常自那张老实替死、张老十买命一案后,虽得了转轮王薛礼的赏赐,魂体修为略有精进,但内心深处,那被强行压抑的、源于南台桥的信义之本,却如同被污浊的淤泥覆盖的泉眼,时不时挣扎着冒出一两个痛苦的气泡。尤其是白无常谢必安,那锭买魂的“阴银”仿佛烙铁般烫在他的鬼心上,那病弱妇人无助的咳嗽声,更是在他尖长的耳朵里挥之不去。
黑无常范无赦虽性情更显凶戾,被禁制控制更深,但偶尔在执行那些“特殊任务”时,看到那些被他们无端锁拿、哀嚎遍野的魂魄,他那麻木的鬼瞳深处,也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困惑与动摇。他们兄弟二人,如同提线木偶,在转轮王与崔判官编织的黑色蛛网上越陷越深。
这一日,地府收到来自人间某地的城隍奏报,言及一桩冤案。富家子弟王三郎,仗势欺人,强占良田,与农户李五发生争执,竟指使恶奴将李五活活打死。李五冤魂不散,夜夜在王三郎宅外啼哭索命,奈何王三郎心虚,花重金请来一野道士,画了几张看似唬人、实则毫无灵效的“护身符”贴在门上,竟暂时阻住了李五这新死之魂。
案卷照例先经判官殿。崔珏浏览一遍,见事主一方是豪强,一方是草民,顿觉无甚油水可捞,且涉及阳间人命,处理起来繁琐,便随手将其归入“待缓办”的文牍堆中,意图拖延时日,待那李五怨气自行消散或王三郎阳寿尽时再一并处理。
然而,恰逢范无救至判官殿领取另一项“特殊”勾魂令时,无意中瞥见了被崔珏弃置一旁的这卷宗。那“强占田地”、“活活打死”、“冤魂啼哭”等字眼,如同尖刺,猛地扎入他鬼心深处!
范无赦生前最恨的,便是这等为富不仁、欺压良善之辈!他木讷少言,却极重公道。此刻,那被禁制压抑的本性竟剧烈地翻腾起来。他趁崔珏不备,鬼手一探,悄然将那卷宗摄入袖中。
回到无常殿(转轮王特批给他们兄弟的一处偏殿),范无赦将卷宗示于谢必安。谢必安正自烦闷,一看之下,亦是鬼火直冒:“岂有此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阳间无人治他,我地府岂能容此恶徒逍遥?!”
“大哥,此事崔判有意压下,我们……”范无赦声音沉闷,带着询问。按照“规矩”,他们该装作不知。
谢必安眼中惨白鬼火跳跃,内心挣扎无比。一边是转轮王的严令、崔判官的暗示以及那深入魂髓的禁制,都在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另一边,是李五的惨状、王家的恶行以及范无救那难得流露出的愤慨,都在撕扯着他残存的良知。
最终,那南台桥下的信义,以及对“公道”最后的一点执念,压倒了恐惧。谢必安一咬牙:“管他甚么崔判王判!这等恶徒,留在阳间也是祸害!无赦,你我且去看看!若情况属实,便按地府正律办他!”
二鬼竟罕见地违背了上官意志,未得任何指令,私自循着卷宗气息,直奔人间王三郎宅邸。
是夜,王家大宅灯火通明,王三郎正与狐朋狗友饮酒作乐,吹嘘自己如何摆平了李五那条“贱命”。忽地阴风怒号,吹得烛火明灭不定,两道令人魂飞魄散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厅堂之中——一黑一白,一哭一笑,锁链拖地,煞气冲天!
“王三郎!”黑无常范无赦声如闷雷,根本不看门上那几张废纸般的假符,锁链如毒蛇出洞,直取王三郎脖颈,“你谋害李五,罪大恶极,跟我等地府走一遭吧!”
王三郎吓得屁滚尿流,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无常爷爷饶命!饶命啊!小人有钱,有很多很多钱!都给你们!只求爷爷放过小人!”他慌忙令家仆抬出整箱金银。
若是几日前,谢必安或许还会心动。但此刻,看着那沾满民脂民膏的黄白之物,他只觉得无比恶心,厉声道:“呸!你害人性命时,怎不想他妻儿苦楚?地府只认公道,不认金银!你这臭钱,留着自己去地狱打点小鬼吧!”哭丧棒一指,定住王三郎魂魄。
范无救更不废话,铁链一抖,已将王三郎的魂魄从肉身中硬生生拖出锁住。那胖乎乎的肉身顿时软倒在地,气息全无。
黑白无常押着王三郎的魂魄,又寻到仍在王家门外徘徊啼哭的李五冤魂,一同返回地府。他们并未将魂魄交给第十殿,而是直接带到了酆都大帝御驾亲临审判重大案件的森罗殿!(他们知转轮王与崔判可能会徇私)
酆都大帝正高坐殿上,批阅奏章,忽见黑白无常押着两个生魂上殿,其中一魂竟阳气未绝(王三郎),不由蹙眉:“黑白无常,尔等未得勾票,为何擅拿阳寿未尽之魂?”
谢必安连忙跪倒,将王三郎恶行、李五冤情、以及崔判官压案之事,原原本本陈述一遍,并呈上那卷宗。
大帝闻言,面沉如水。他展开生死簿正本与孽镜台一照,真相立刻大白。李五确系枉死,阳寿未尽;王三郎罪孽深重,按律当折寿受罚,打入地狱。
“崔珏!”大帝声音冰寒,蕴含着雷霆之怒。
崔判官慌忙出列,跪地请罪,冷汗涔涔,只推说是文书积压,一时疏忽。
大帝冷冷瞥了他一眼,未当场发作,却将此事记在心中。他当庭宣判:“王三郎,为富不仁,戕害人命,罪无可赦!即刻削尽阳寿,打入铁网阿鼻地狱,受刑千年,再议轮回!李五,含冤而死,阳寿未尽,特赐还阳,增寿一纪(十二年),与家人团聚,另赏银钱安家!”
判决一下,公理得申。李五冤魂叩谢不已,王三郎则面如死灰,被如狼似虎的鬼差拖了下去。黑白无常低头领命,心中却涌起一股久违的、难以言喻的畅快感,那是遵循内心公道、行使正義所带来的纯粹满足,远比转轮王的赏赐更令他们心安。
退朝之后,黑白无常心中既感轻松,又难免后怕。私自行动,忤逆上官,此事绝不会轻易了结。二鬼心事重重,并未返回无常殿,而是不知不觉行至地府一处较为偏僻的巷弄。
忽然,前方阴影一阵扭曲,两道极其高大魁梧、散发着洪荒野兽般气息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来者正是地府资深鬼差,负责羁押重犯、巡查边界的老牌神将——牛头、马面!
牛头手持混铁棍,鼻喷白气,铜铃大的牛眼瞪着二鬼;马面拖着门板大的斩马刀,马蹄轻踏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哒哒声。
“黑白无常,”牛头的声音低沉嗡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今日森罗殿上,你二人……好大的威风啊。”
马面接口,声音尖利一些:“私自拿魂,越级上告。怎么?觉得抱上了转轮王的特大腿,就不把这地府的旧规矩放在眼里了?还是说……另有了甚么心思?”
黑白无常心中一凛。牛头马面地位特殊,虽职位未必高于他们,但资历极老,实力深不可测,且传闻他们只效忠于酆都大帝与地府铁律本身,对转轮王、崔判官那套并不买账,平日深居简出,今日突然在此“巧遇”,绝非偶然。
谢必安连忙拱手:“牛爷、马爷说笑了。小的们只是见那恶徒太过嚣张,冤魂太过凄惨,一时义愤,才……”
“义愤?”牛头打断他,牛眼微微眯起,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地府需要的是按律办事的鬼差,不是凭‘义愤’行事的侠客。你们今日虽是做对了,却也捅了马蜂窝。崔珏那厮,最是睚眦必报。转轮王殿下,怕是也脸上无光。”
马面用刀鞘敲了敲旁边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有些浑水,不是那么好蹚的。别以为有点小聪明,办了两件‘漂亮’差事,就能在这地府站稳脚跟。小心……被人当枪使了,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话意有所指,分明是在点醒他们关于转轮王秘炼百怨幡、以及之前那些“特殊任务”的危险性!
黑白无常闻言,魂体俱是一震,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与后怕。难道牛头马面知道了什么?
牛头最后冷哼一声:“好自为之吧。这地府的天,还没那么快变。做事之前,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再看看头上的……天!”说完,与马面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阴影般消失不见,只留下黑白无常在原地,心中波澜万丈,久久无法平静。
牛头马面的突然现身与警告,是善意提醒,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威慑?
他们到底知道多少转轮王的秘密?
这地府深不见底的浑水中,究竟还隐藏着多少势力与阴谋?
黑白无常第一次清晰地感到,他们兄弟二人,已不知不觉卷入了远比想象中更为凶险的漩涡中心。前路茫茫,善恶难辨,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